作者|方山
在薛林和凤探的判词中,都提到了“才”。前者是“咏絮才”,侧重于文学方面的才能;而凤探呢,则是侧重于齐家方面的才能。
若论文采,薛林自然是冠首人物。一定要细究的话,大约还是黛玉略胜一筹。从兴儿的评价看,黛玉是“一肚子文章”,而宝钗则没有这方面的评价。可见,黛玉的才名在外。至于香菱,自然也是慕名拜师的。论文采,论热情,黛玉自然是最佳的人选。
至于“停机德”,很多读者认为是指宝钗的,说她热衷于劝谏宝玉“仕途经济”。事实上,书中仅对湘云做了正面描写。如果这是宝钗的重要特征,又怎能轻轻带过呢?“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见第36回)可见,这些姑娘也不那么执着的。
若说以“功名”为念,似乎是李纨更为合适。“功名”二字,仅出现在她的曲子“晚韶华”中:“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而《好了歌》的第一段,说的便是“功名”之事。“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二者正可相互照应。只是李纨作为女子,无法直接参与这些事情,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丈夫或儿子的身上。
如果说“咏絮才”对二姝都适用,那么“停机德”亦是如此。此才、此德,应作互文式的理解。所谓“停机德”,不过是“劝学”之意。
“宝玉有生以来,此身此心为诸女儿应酬不暇”,“除闺阁之外,并无一事是宝玉立意作出来的”(见第22回脂批)。显然,宝玉的心思,都在这些闺中女儿的身上。“功名”二字,自然不能成为他读书的动力。唯一的可能,便是来自女儿们。这些女孩子大都颇有才学。就算为了和这些女儿们交往,也要多读些书的。
宝钗的学问,自不必说;而黛玉那一屋子的书,也非摆设。“无书不知”的宝钗,固然以博学闻名;而黛玉的博学,亦是不可小觑。薛林诸人,虽然很少正面“劝学”,但与她们交往,才学是必须的。像凤姐那样的,无论怎样聪明灵巧,也难以融入她们的团体。换作是现代人,若有薛林这样的女友,自然是颇有压力的。就算不拿个博士学位,也得是博览群书的。不学无术?那是万万不能的。否则,两人很难在一个层面上进行沟通、交流。
“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见第2回)。黛玉进府时,贾母道:“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见第3回)可见,三春都是在贾母这边上学、读书的。那么,黛玉来后,当是和三春一起上学、读书的。
黛玉上学时,就有“两个伴读丫鬟”(见第2回)。这些小姐的伴读丫鬟,是有机会学习文化的。若有香菱那般的天赋与勤奋,没准儿比小姐学得还好呢!如此,紫鹃、司棋等人的识字,也就不那么意外了。而少爷们上学,贴身服侍的则是小厮。他们的丫鬟,便没有这样的条件了。
贾府的这些姑娘们,倒是正经上学的。而宝玉呢,“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见第66回)。可见,贾家的传统,还是重学的。无论男女,皆是如此。只有宝玉是个例外。因他不喜读书,再加上贾母的溺爱,便没有正经上学。
“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见第18回)“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业师上年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温习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读。”(见第7回)
可以看出,宝玉所接受的教育,是比较零散的。宝钗说他“每日家杂学旁收的”(见第8回)。脂批道:“若不是宝卿说出,竟不知玉卿日就何业。”没有正经上学的宝玉,平日里做的,便是“杂学旁收”。虽然不爱读“正经书”,但知识面还是颇广的。这些“杂学”,显然是源于兴趣,而不是出于功利。
读书只是为了科举,为了做官,为了功名?这种理解,也未免太狭隘了。贾政自己,没有通过科举,也照样做了官。然而,就算做了官,也不见他如何“上进”,只是“酷喜读书”而已。尤其在“名利大灰”后,则更为纯粹。至于黛玉,更是无甚功利的目的:就是喜欢读书、热爱创作而已。
贾政不仅夸奖宝钗的学问,还一字不改地采纳了黛玉的匾额对联。“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见第78回)。脂批云:“妙!世事皆不可无足餍,只有‘读书’二字是万不可足餍的”;“近之父母只怕儿子不能名利,岂不可叹乎?”
无论是《列女传》中的孟母,还是《后汉书》中的乐羊子妻,当时都没有科举制度的。读书求学和禄位功名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所谓“劝学”,是说求学要持之以恒,不要半途而废。有薛林这样的才女在侧,以宝玉的性情,要做到持之以恒,想来是不难的。
宝玉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见第34回)为了能和“这些人”相伴相守,读书学习自然也不是什么问题。
“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见第78回)。现实的功利,世人的称赞,宝玉皆不在意。那些诗词文章,主要是为了表情达意。黛玉亦是如此。为了能够很好地表达,多读些书也是必要的。
像孟子、乐羊子这样的,讲讲道理也就行了。而宝玉呢,则是“恶劝”之人,那些道理(甚至暴力)对他是无效的。所谓的“正经话”,只能惹他烦厌,甚至招来人身攻击。如此看来,孟母、乐羊子妻的工作,并无挑战性。因为,她们面对的,乃是“听劝”之人。换作是宝玉,能不能把话听完,那还得两说呢。
《魔道祖师》中,金光善有一句“名言”:“读过点书的女人,总是自以为比其他女人高出一截,要求诸多,不切实际东想西想,最麻烦。”金光善是典型的肤淫者,不过是“悦其色”而已。他们的关注点,只在“肤”,不在“心”。对于后者,他们毫无兴趣。黛玉是很多文青心中的女神。然而,这样的类型,对一些男人来说,实在是太“麻烦”了。
看来,这一剂“药方”,也只适用于宝玉一流的人物。正因他想要和女儿们相伴相守,才要努力跟上她们的节奏。如此,薛林的“领跑”才有意义。否则,换作是金光善之流,早就嫌“麻烦”走人了。
一流的父母做榜样,二流的父母做教练。“劝学”也是类似的道理。无论是孟母、还是乐羊子妻,可能连“教练”都算不上。而薛林呢,则已是“榜样”的层次了。这种不言之箴,才是最好的“劝学”吧。
甄宝玉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见第2回)两个宝玉,情性如一。话虽可笑,却是实情。女儿们的相伴,对宝玉的读书确有促进作用。“教坏”宝玉?那不过是王夫人式的见识。
无论是“咏絮才”,还是“停机德”,都有助于宝玉的成长。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颇有文采的宝玉。从《姽婳词》和《芙蓉诔》中,亦可见一斑。一向正统的贾政,对于“功名”二字,看来也没有那么执着的,居然开始欣赏宝玉的“这一种风流”了。
综上所述,“停机”之德,“劝学”之功,当以薛林为最。此才、此德,无人堪比二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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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山,原名王晓彤,山西运城人。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电气工程学院,工学博士。现为北京某科研单位教授级高工。好读闲书,偶写闲文。因着故乡的一山一阁,遂取笔名方山,自号停云旧友。喜欢对《石头记》作寓言式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