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杰伟
在老家办完母亲的后事,回到经常见面的人面前。初见者大吃一惊,眼睛都瞪直了:怎么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就沧桑了、就胡子拉碴、蓬头垢面了……
我只是轻轻咧一咧嘴,不做任何解释。
我不好做解释。如果我说:我娘走了……
说不定我一开口,就又泪流满面。
再说,这么沉痛的事,怎么能像刚买了一包方便面一样随意向人展示呢?见过博别人同情的,没见过这么博人同情的。这样,我岂不是要成“祥林哥”了,只怕人家望背就转身。
就算是平时比较亲密的朋友,会惹得人家心情大不好起来,还要连忙安抚我,要我“节哀!”
这样,渐渐从悲哀深处走出来的我,随着别人的安慰再一次陷入悲伤的深处,又是何苦来哉?
当然,他们以这种热情的态度跟我打招呼,我本应该笑,但我无论如何也是笑不出来的。我只好强作常颜,握手点头。
有句歌词:“有些事你现在不必问!”这句歌词真好啊!
我想用这句话告诉他们,但我没有说。因为如果我说了,他们会说我故意卖关子。
有句歌词:“有些人你永远不必懂。”我就暂且做一回让别人不懂的人吧。
当然也有人是知道原委的,与这些人见了面,我们就会心地点点头、拍拍手、交换一下眼神,或者再说声“保重!”就一切都在其中了。
但也有知情者不以为然的,他们觉得为父母蓄一百天须发是“陋俗”。在城里、在工作的人中,是没有人这样做的。有一回一个人见我这个样子,表示不解。我解释说:“这是梅山习俗”。他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你们新化很多人都没有这样啊!”我相信他没有说谎,他所接触的新化人中,可能没有谁像我这样“古板”的。在娄底这样的中等城市的公职人员里,如此“古板”的,我也没有见过。
但我说的这是“梅山习俗”是真的,很多人都知道这个规矩。只是坚守这个规矩的人少了。
但我必须坚持,做这个“另类”。我觉得只有蓬头垢面、杂草丛生,才能表达我此时的心情,只有疯狂乱长的黑色的发须才能释放我内心黑色的哀伤。
也许我不应该把这种形象带到我工作的地方,带到我的领导、好友们面前。但我又一想,不对,我是母亲生的,没有母亲,我哪里会有工作,哪里会有作品,又哪里会有领导、朋友?母亲走了,我没有通知他们来吊唁就已经是我克制了,为什么我的母亲走了,我要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还像以前一样笑呵呵地、热情洋溢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我还有心肝吗?我还是母亲生的儿子吗?我还是人吗?
我知道我是肯定做不到的。
于是,这三个多月,我是蓬头垢面、粗须乱发在人间,内心满是悲痛。不管你懂与不懂,我都如此出现在公众面前:
我坐在主席台上,主持全市民协的工作会议;我去到省城,与大学生一起听著名作家的新书分享会,甚至还举手得到话筒,与著名作者对话;我在办公室接待来访的朋友和会员;我站在讲台上,给年轻的学子们讲课;我出席大型的文艺活动……我顾不得人家的议论了。
随着发须的疯长,我也得到了很多“雅号”:“马克思”“萨达姆”……当然,也有人说我是“仙风道骨”,“美髯公”“袁胡子”“两江总督”“大腕”……还有人夸我有“艺术家风范”“名流风范”“大家风范,”不管是真是假,即使是假,我听了心里也觉得熨帖。特别是有母校的老教授夸我“你笑起来真好看!”“袁主席像李白?像杜甫?像巴金?都像!是个大文豪,母校的骄傲!”这更是说得像在我的伤口上贴了一块有用的膏药,把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熨的热热的。有老领导赞我是“新形象、新造型”,有老同学特意打电话给我,说我的胡子如果不是沾的,那就太好了,一定要保留。
我这样做,只希望不受到别人的诟病就心满意足了,居然能得到如此称扬,真是大出意外。
有人说,悲伤是一种高级情感。猛然看到这样一句话,我吃了一惊:悲伤是最难过的事,这么理性地一做性质分析,似乎倒变成“好事”了。不过我一想,这确实也对啊,悲伤与轻浮、狂妄、轻狂、虚荣、假意比较起来,确实要高级得多,悲伤是一种严肃的情感,它完全发自人的内心深处。也许,悲伤可以使人变得更沧桑、更悲壮、更有力量、更具美感!我满脸满嘴的须发就是用这些美好的高级情感写就,它与生活境遇的差、与为名利而发愁、颓废所形成的长须乱发有着本质的不同。也许正因为这样,我为母亲守孝蓄起来的须发在别人的眼里具备了美感。
在老家办完母亲的后事回到家里,我整天整天地发呆,没有心思看书,简单地默默地用了一日三餐,就是长时间的发呆。清早我一个人悄悄起床,披着睡衣来到资江河边,望着奔流的江面和江对岸的村庄、田野,放声痛哭。回到小区,看着含苞待放的桃树、依依下垂的杨柳,想到母亲再也不能看到这美好的春光了,我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多天之后,我才拾起书本,让自己渐渐进入书的意境之中,以此淡化哀思。但文章是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一个多月之后,我也曾尝试再写文章,但除了回忆母亲的文章,其它的文章我勉强在电脑上敲了一两句,就敲不下去了。
这时,我才回想起我的过去,往往下笔千言,一天下来,五六千字,甚至七八千字的文章就敲到了电脑上,朋友圈一发、群里一发,几百几千几万,甚至10万+,60万+的阅读量,几千条留言,那是多么的行云流水,是多么的意气风发,是多么的自信自豪啊!
现在,我一连三个多月写不出一篇文章,稍有精神,我也只是捧着一个书本,快乐着别人的快乐,欣赏着别人的才华,沉浸在别人创造的意境里,为我的同类打CALL,或者为我的同类当捧哏。当然这也是必需的,但自己写不出,感觉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我这才感到,写作其实是一种精气神,只有精气神好,才能写作,才能写出好的文章。写作着,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怎么以前就没有感觉到呢?我想今后如果能再一次进入写作状态,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写出一些好的作品,写出精品来。
母亲走了以后,我暗暗给自己立了一条规矩:一百天不发朋友圈。朋友是共享快乐、共享成功的,不能把自己的悲伤强加于朋友。但我又是矛盾的:不能分担艰难、分担痛苦、分担悲伤,那还算朋友吗?真正的朋友不就是在需要安慰的时候给予安慰,在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予帮助吗?但我还是按我的规矩办,毕竟,朋友圈的人不能等于朋友,真正的朋友是不多的。我一直以来在朋友圈都是分享文章、分享图片、分享喜悦、分享成功。而这一百天里,不管事业上有天大的成功,我也坚决不与人分享,因为这不符合我的心情。
当然,这条规矩还被打破了。
5月23日,是母亲离开我们的第99天,这一天,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逝世了。我怀着悲痛的心情写了《我与袁隆平的36小时》一文,回忆与袁隆平亲密接触的短暂时光,缅怀一代伟人的丰功伟绩。袁隆平是全世界人民的食父,为他打破这条规矩是完全应该的。这也是我悄别朋友圈、悄别文学群之后第一次重现“江湖”。文章虽然只有2000多的阅读量,但我觉得,有2000多读者的心和我一起跳动,已经够可以了。一个只有两百人参加的会议,都已算是大会议了。可见,文字的力量可以穿越时空,我不能放弃。母亲生前以前能写文章而骄傲,我要用文字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干出一番业绩,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幸福是奋斗出来的,我的奋斗就是写出个人命运和时代命运高度融合的精彩华章。
(作者简介:袁杰伟,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随园流韵—袁枚传》《毛板船》《梅山红》《第三只眼》《漂泊在羊城》《尘埃落不定》等著作。联系电话:13973858903。地址:湖南省新化县上渡白少洲路金沙绿岛12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