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药打在眼睛上,眼皮耷拉,钟浩能听见手术刀切割眼皮的声音。
手术室挤进了十多个人,医生、护士、电视台来拍摄的编导,手术灯太亮了,钟浩觉得晃眼睛、迷迷糊糊的。他从没做过手术,这次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的双眼皮手术让他后背渗出来汗,右手攥住床单,医生问,“紧张吗?”
2012年这场手术的半年后,钟浩要在杭州举办一场张国荣模仿秀演唱会,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张国荣,他安排了一系列整形手术:下巴、太阳穴、双眼皮、瘦脸。最先做的是双眼皮手术,整形医院的院长亲自操刀,他也是张国荣的粉丝,院长当着钟浩的面打开钱包,里面夹着张国荣的照片。
像钟浩一样,许多模仿者花费数十年,只为了让自己更像张国荣一点。为了模仿他的声音,唐梓耀学会了抽烟;为了模仿他的造型,余锋有17年没有换过发型;为了在4月1日为他开一场演唱会,魏飞翔冒着亏本100多万的风险;因为长期的模仿,田淦觉得自己和张国荣融为一体了,听到《暴风一族》的音乐,他会下意识地甩头……
在模仿中,他们成为了张国荣的影子。
狂热粉丝
离开手术室的时候,钟浩的眼睛缠上了纱布,得靠人扶着才能走动。一个星期后拆线,对着镜子,他成了张国荣。
钟浩喜欢上了照镜子,每天要照五十多次,早上照、晚上照,吃了饭照、睡觉前也照,镜子里是一张张国荣的脸,他最满意的是下巴。钟浩找到整形医院的医生,问他,“不会后面就不像了吧?双眼皮不会过几天就不见了吧?”
钟浩整形后,和张国荣的对比图。
整容以前,钟浩唱张国荣的歌,别人都说像,但他觉得自己长得一点都不像他。每次唱完歌,他会戴上眼镜,挡住自己的脸。
钟浩39岁了。15岁那年,他在路边的摊位上,选了一盘张国荣的磁带,开始迷上了这个唱歌舒缓、温柔的香港明星,每天躺在床上听他的歌。
因为张国荣,他爱上了唱歌,他的嗓音像张国荣,唱起歌来,有同学夸他和张国荣有几分神似。钟浩开始梦想像张国荣一样,登上舞台做个歌手。
19岁时钟浩考上了广州星海音乐学院。那是他最愉快的一段回忆:学校老师们弹钢琴,他站在一边唱歌。
但半年后,父亲茶叶厂破产、背了十万元外债,父亲打电话给他,不读了。
辍学后,钟浩不愿意回家,到了杭州。没有学历、普通话也说得不好,他只找到在饭店做传菜员的工作。不上班的时候,钟浩和流浪歌手一起到西湖边上卖唱,留一顶鸭舌帽在地上,一天也能挣上几十块钱。唱到张国荣歌的时候,有个酒吧老板叫住他,此后,钟浩成了酒吧驻唱歌手。
张国荣的每一首歌钟浩都熟悉,每一部电影他都看过,张国荣在国内的每一场演出,只要有时间他都会看,坐着绿皮火车,花光所有积蓄。
他成了张国荣的狂热粉丝,为了得知张国荣的最新动态,他和歌迷们互相打电话通消息。当得到张国荣拍摄《霸王别姬》下榻的酒店地址,钟浩和粉丝们一起“左三层、右三层”地挤在酒店门口。
那天晚上,钟浩担心自己头排的位置被抢,守了一整夜,就为了看张国荣从车上走下来进入酒店的几米路程。第二天再看张国荣从酒店离开,钟浩说那一夜他连上厕所都要跑着去。
2003年4月1日,张国荣因抑郁症自杀。第二天,钟浩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他不愿意相信,在网上查信息、打电话给朋友,消息证实后,钟浩觉得蒙了、空白了,“像一个人突然一百万、两百万全都没了,一切一切都没了。”
2019年3月31日,香港,张国荣去世16年,粉丝在文华酒店悼念。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钟浩决定去香港参加张国荣的追悼会,送哥哥最后一程。正赶上非典时期,出入境管理严格,钟浩靠着在香港的亲戚开了探亲证,戴着口罩、全副武装去了香港。
他记得那天阴沉沉的,下着小雨,歌迷们排着长龙,有超过五万人挤在香港的街道上,有老人、小孩,有黑人、蓝色眼睛的白种人。从小在广东长大,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么多人,从世界各地过来祭奠他”。
4月8日中午十二点,张国荣的遗体由北角香港殡仪馆送往歌连臣角进行火化,灵车外覆盖着淡绿色的鲜花、副驾驶上摆了一张巨幅的张国荣照片。钟浩站在拐角处,车头探进来的时候,钟浩感到“整条街都窒息了”,所有人说话都很小声、所有人都哭了,有年纪小的女孩晕倒在街道上。
当天晚上,钟浩返回了广东,决定要在张国荣离世的十周年为他办一场纪念演唱会。
成为张国荣
为了模仿张国荣,钟浩频繁往返香港,去“感受”他。他去张国荣自杀前的酒店、去张国荣吃鱼蛋的地方、去张国荣曾经喜欢散步的大屿山下。
他在香港的大街上,一个人一个人拦住问,“你知道张国荣喝咖啡的地方吗?”最后还真被他问到了。坐在咖啡店,钟浩安静地呆了一个下午,心里想,“哥哥坐在这里喝咖啡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在杭州十几年,钟浩从传菜员,到后来和朋友合伙开了婚礼策划公司,事业有所起色。但2012年的演唱会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积蓄,宝马车卖了、公司抵押了、总共花了200万元。
最后,整形手术费需要30万元左右,他无力支付。有杭州媒体给他做了一组“求援报道”,当地一家医疗美容医院主动联系,愿意为他免费整形。
医院高调地召开发布会——“中国第一人造张国荣圆梦计划”。发布会上,钟浩留着偏分中长发,穿一身看起来有些旧的西服,站在写满了整容医院名字的广告板前,主办方要求他举起一个印着他和张国荣对比照片的板子。整形外科主任为他定制一整套的整形计划:双眼皮加深、瘦脸、丰太阳穴、丰下巴、去除法令纹。
整容后的钟浩成了医院宣传文章里“新生的钟浩”。有媒体写到整容后的钟浩:“时隔半月,钟浩的眼神变得深邃而有神、下巴尖了、国字脸变成瓜子脸了,整个人变得秀气而精致,还真能从他身上找到一代巨星张国荣的影子。”
为了演唱会,钟浩自己买材料做衣服,一件看起来毛茸茸的白色羽毛外套,是他一根一根用胶棒粘上去的;看起来闪亮的话筒,他从网上买了1000多块钱的水钻,一颗颗贴上去。为了一双张国荣在演唱会上穿过的红色高跟鞋,钟浩拜托香港的朋友找到了曾经为张国荣定制高跟鞋的师傅,对方开了个他支付不起的价格:一万元。为了节约成本,他用亚克力水钻替代了昂贵的碎钻石,直到现在,那双高跟鞋还摆在钟浩家一进门的玄关上。
演唱会前一个月,钟浩去了一趟西湖。2000年张国荣在杭州开演唱会,曾经在西湖游览,钟浩沿着他的路线走了一遍。
最后一站是西湖上的161号游船。这已经成了荣迷们的景点,船上摆着张国荣的照片,照片里他穿着白色西裤、黑色衬衣,靠在座椅上,优雅、慵懒。船夫也从没换过人,他今年要退休了,十多年间没有休息过一天。
三月的西湖很美,钟浩特地穿了一身西服,他能感受到张国荣曾经坐过的温度,他和船夫聊天,船夫描述里的张国荣长得标致、蛮精神,人黑黑小小的。船开到湖中心,钟浩给船夫唱了首《哥哥》,这是首荣迷们为了纪念张国荣而填词的粤语歌。船夫停下船,为他鼓掌。
2012年4月28日,钟浩的演唱会开唱了。现场人们拿着蓝色的荧光棒,有几位举着“钟浩”名字的灯牌。钟浩被舞者们簇拥着出场,戴着银色面具、白色羽毛头饰,面具揭下来的瞬间,全场观众沸腾了。
钟浩在舞台上,衣服上的羽毛是他一根一根粘上去的。
两首歌唱完,主持人上场,强调“刚才为大家演唱的不是张国荣,真的不是张国荣,但是他真的模仿得太像、太像了。”
主持人是钟浩在前一个月邀请的,他是钟浩参加电视台梦想秀节目时认识的。除此以外,钟浩还邀请了从横店拍戏中途赶来的演员贺刚、香港歌星许秋怡和曾经为张国荣划过船的船夫。
这场演唱会,钟浩把“所有积蓄、所有人际关系都用上了”。他请人录制了演唱会的DVD,自费发行了三万张,封面是他侧脸的照片,他觉得这个角度最像张国荣。
演唱会后,钟浩自费发行了DVD,封面是他的侧脸照,他觉得自己这个角度最像张国荣。
“张国荣是可以人造的吗?”
钟浩成了张国荣的模仿者,邀请他的演出,“各行各业都有”,大多是服装厂的年会、化妆品公司的开业典礼、美容行业的会议……除此以外,夜场、酒吧也邀请他献唱。
“因为模仿张国荣,我享有了他的待遇”,每年过生日,四面八方的鲜花送到钟浩的公寓里,在楼道摆成一排,粉丝们叫他“哥哥”,卡片上写“在每一个《寂寞夜晚》,《想你》”,这都是张国荣的歌名。在抖音上,有粉丝把他当成张国荣和他倾诉。
在张国荣去世后,张国荣的粉丝们聚集到了模仿者们的身边,把他们当成寄托。在另一位张国荣模仿者魏飞翔的讲述里,有粉丝给他写信、送花,有人对着他叫“国荣”、“哥哥”,演唱会上,有男粉丝冲上台亲了他一口。
在广州一栋大厦的21层,魏飞翔的排练室就混在新疆民族服饰、少儿英语培训机构里。
排练室人很多,鼓手、吉他手、键盘手……44岁的魏飞翔站在房间正中的蓝色地毯上,穿着白色紧身上衣、印花图案裤子和拖鞋、张国荣标志性的大背头。
他在准备今年4月1日在中山音乐堂的演出。这一月从每天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都是魏飞翔的训练时间。他睡不好觉,晚上闭上眼睛想的是曲谱和舞蹈动作,这直接显示在他的脸上:头发泛油、黑眼圈严重、下巴长了几颗痘。
演唱会的票价从80元到680元,即便全场卖完,魏飞翔也要亏本100多万。但在微博上,张国荣的粉丝“荣门客栈”发起了对这场演唱会的抵制,认为魏飞翔在“消费张国荣,这不是缅怀,而是敛财”。
魏飞翔在舞台上,他是所有模仿者中年龄最大的一位。
让钟浩成名的整容事件,也有荣迷把他评价为炒作、博出位,利用张国荣赚钱。钟浩曾发布一组照片,把自己的定妆照和张国荣的照片放在一起,上面写着“相似度94%”。荣迷们愤怒了,“张国荣是可以人造的吗?人造就造得出来的么?谁让你挨刀了?你挨刀是为了谁?——你是为了你自己!”
在另一位模仿者余锋的讲述里,他3岁就开始听张国荣的歌,模仿他超过17年。他学张国荣唱歌、模仿张国荣的声线,还学他走路的姿势,为了“低眉抬眼都极尽哥哥神韵”。
到现在,模仿张国荣成了他的收入来源,3月中旬,他刚结束了在美国的几场演出,搭飞机回到国内,4月1日他在国内还有一场演出——台州的一个酒吧邀请他唱歌。为了挣钱,余锋一场一场接连演出,至今都没有时间找女朋友。
余锋享受舞台,在舞台上,他能看到观众们在笑、在看着他、在欣赏他,灯光打在身上,是“十个亿、二十个亿都买不回的感觉”。
但也有模仿者称,要用自己的方式把张国荣的音乐传承下去。田淦是张国荣的粉丝,在张国荣去世前他是个商人,名下四家店铺,从没上台唱过歌。
2003年4月1日那个下午,田淦坐在出租车上,电台广播了张国荣去世的消息。他和司机说,“是开玩笑的吧?”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田淦蒙了,他失去记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两个月。田淦发现,他什么事都不想做了。两个月以后,他转让了第一家店铺,一个月后又关了一家,然后是第三家、第四家。最后一家店铺转让是在2003年底,田淦鼓起勇气,找到了一家酒吧,他想唱张国荣的歌。
到现在,田淦觉得他的生命已经和张国荣的生命融为一体。唱《爱慕》有一个抓手的动作,唱《暴风一族》需要甩头,唱到《想你》要把衣服敞开……田淦把这些动作练成了肌肉记忆,包括某一首歌曲里张国荣哈一下腰、蹲下了,张国荣喜欢的右手敞开的动作,每一段旋律里,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力道,他都完全下意识地模仿出来。
田淦在模仿张国荣。
我不是张国荣
2006年,湖南卫视做过一档模仿秀节目《谁是英雄》,有一期内容里,邀请了张国荣、陈小春、潘长江、梅艳芳等人的模仿者。节目组要求他们进行比赛:所有模仿者上街,找民众讨要1块钱,并且,让民众指认出自己像谁。
录制开始后,各个模仿者一拥而上,只有张国荣的模仿者田淦站在原地。
等其他人完成任务后,主持人问田淦,“你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样?是不好意思吗?”
田淦说,“我今天站在这里是模仿哥哥,所以,我也有必要维护哥哥的形象。让我去做这个,说实话,我做不了。”
很多时候,和田淦一样,钟浩也把张国荣的人格融入自己身上。坐地铁,有粉丝找他拍合照,对着他叫“张国荣”,钟浩心里想的是“哥哥会和他们拍照吗?”答案是,会,他会笑着拍。钟浩笑着拍了。
去超市,有小孩子摔倒在他面前,母亲不在身边,钟浩想,“哥哥会怎么办?”他觉得,张国荣会把她扶起来。他就去把那个小女孩扶起来。
在舞台上,钟浩觉得自己就是张国荣,“抽不开身了”,他形容那种感觉,台下的观众们欢呼、灯光打在他脸上,“唱《千千阙歌》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他。”
演唱会上,钟浩与粉丝互动。
但现在,钟浩更想做自己。他喜欢讲,梅艳芳、王菲都是靠模仿出道,接下来,他希望有自己的原创歌曲。
过去,钟浩刻意去学张国荣的声音,压低嗓子说话。后来他发现,唱歌的时候把精力都放在模仿声音上了。“就像手抓沙子一样,你越刻意,其实是越不像。”
钟浩接触过许多模仿者,他们一起去唱卡拉OK,他发现,模仿者大多活在明星的影子下面。他们总是捏着嗓子说话、捏着嗓子唱歌,有位刘德华的模仿者,即便唱到别的歌,也刻意用刘德华的声音,“久而久之他走不出来了”。
过去,余锋觉得,在台上他是张国荣,到台下他是余锋。但现在,余锋越来越感到自己在台上、台下都是余锋。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成为张国荣,“连衣服都模仿不了,人家的料子多少钱?”余锋说自己是把张国荣歌曲里一些特点放大了,“你们可能就会觉得,真像他,实际上根本就不是。”
在电影《星座师》里,余锋饰演一个张国荣的狂热粉丝,他以为自己变成了张国荣。
张国荣模仿者唐梓耀也经常听粉丝说,分不清台上的人是他还是张国荣。但是他知道,“没有人会真正追捧一个模仿秀演员”,粉丝们只是通过他寄托对张国荣的思念。
余锋这两年开始感受到张国荣离开前疲惫的状态。模仿张国荣已经17年,余锋累了。一个人的时候,他不想出门,在南京的演出,他在酒店待了5天,工作人员给他送饭过来,其余的时间看电视、玩手机。
他想休息一下,“过其他的人生”,出去旅行,去日本和澳洲。想找个女朋友,他已经37岁了。
他在电影《星座师》扮演一个痴迷张国荣的粉丝,在电影里,他把自己当作了真的张国荣。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余锋一个人站在33层楼的天台上,按照角色安排,他要像张国荣一样跳楼离开。
33楼很冷,风发出呼啸的声响,摄影机在天上盘旋,周围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离开了,只有一根绳子吊着余锋的腰,防止意外。
那一瞬间,余锋只感到害怕。
新京报记者 卫潇雨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