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我家楼下,安孝敏坐在她的那辆奔驰E300L的驾驶位上,一直盯着楼栋单元门。
她昨晚给庄幼婷打电话时,听到了我的声音,怀疑那丫头并不是跟同事在一起,而是跟我在一起,所以一早埋伏在我家楼下蹲点,以落实事实是不是她猜测的那样。
当她看到庄幼婷从楼门里走出来时,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下了车。
“婷婷……”
随着喊声,庄幼婷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姐?”
安孝敏不动声色地走到她面前,看了楼上一眼,冷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庄幼婷在姐姐的逼视下,不由得语塞,心砰砰直跳。
“你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吗?”安孝敏对于眼前的这个小丫头骗了她,真的很生气。
她一方面是气我居然带了个比我小二十岁的女孩回家过夜,还是自己的养妹;另一方面是气庄幼婷太不洁身自好,跟一个中年大叔搞在一起。
庄幼婷仍呐呐不语,安孝敏一气之下,不轻不重地打了妹妹一个耳光,转身就走。
“姐,姐,你听我说……”庄幼婷赶紧跟上前拉住姐姐,“昨晚兴言哥哥喝醉了,我只是送他回家,别的什么也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做。”
安孝敏一言不发,甩开她的手上了车,发动了车子。庄幼婷俯身敲打车窗,急切地说道:“姐,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你相信我啊!”
安孝敏不看妹妹一眼,驾车驶离。庄幼婷看着奔驰E300L离去的背影,懊恼地跺了一下脚,流下了眼泪。
正在开车的安孝敏也流下了眼泪,在心里骂道:“陈兴言,你个王八蛋!”
晚上,庄幼婷来到安孝敏的卧室门前,敲了敲门怯生生地说道:“姐,睡了吗?”
里面没有回应,她又喊了一声“姐”,轻轻的推开房门,探进脑袋,“姐……”
正倚在床上看书的安孝敏看了她一眼,继续看书。庄幼婷走到床边,嗫嚅道:“姐,我昨晚真的只是送兴言哥哥回家,什么都没做过。”
她见姐姐仍埋头于书,不搭理她,跪到床上摇晃安孝敏的胳膊,“姐,你相信我嘛!我和他真的什么也没发生,你相信我,好不好嘛?”
安孝敏叹了一口气,放下书问道:“那你们昨晚,又是怎么在一起的?”
“我和几个同事在酒吧喝酒,遇到兴言哥哥一个人在那喝闷酒,和他聊了会儿,看到他醉得不行了,就送他回家啰!”
“他一个人喝闷酒?”安孝敏不禁蹙眉,有些心忧。
“对啊!一个人。”
安孝敏看向庄幼婷,“但你也不该对我撒谎啊?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了?”
“我怕你不愿我跟兴言哥哥呆在一起嘛!”庄幼婷低头嗫嚅道,偷偷看向姐姐。
“以后不许这样了,还有,你是个女孩子,酒吧那种地方少去,最好别去。”安孝敏爱怜地说道。
“知道啦!嘻嘻……”庄幼婷兴高采烈地上了床,“姐,今晚我跟你睡。”
安孝敏爱怜地白了她一眼,躺下说道:“关灯。”
“好。”庄幼婷关了灯,从身后抱住安孝敏,“抱着你睡。”
“臭丫头,手往哪儿搁呢?”安孝敏说道。
“嘿,你个死丫头,敢非礼我?”安孝敏转过身来说道,“我也要摸回来。”
姐妹俩嘻嘻哈哈地闹个不停。门外传来敲门声,以及安叔的声音,“敏敏,婷婷,很晚了,你们这两个丫头闹啥闹呢?”
姐妹俩赶紧消停下来,相视嘻嘻,相拥着躺了下来。
“姐,我爱你!”庄幼婷抱着姐姐说道。
“我也爱你,睡觉。”安孝敏笑道。
夜深人静,安孝敏搂着怀中熟睡的庄幼婷,陷入了忧思,“兴言一个人喝闷酒,是因为忧伤吗?婷婷这丫头,会不会真的爱上兴言了?”
转眼到了新年的农历春节,我将又一次一个人度过这个本该是家人团聚的节日。
我出狱后的这几年,除了去年春节是和安家人一起过的,每年都是一个人过。
几天之前,隋静蕾带着李隋唐回了老家西安,她跟我说,不如我跟她回老家过年。我说哪有带前夫哥回家过年的,亏你想得出来。
除夕的这天晚上,一个人的年夜饭也没什么吃头,我煎了一盘花生米,下了一碗面,再倒上一杯白酒,准备喝晕了倒头睡觉,也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我一时想到了安家那对姐妹。可能我这辈子,都无法得到姐妹俩的原谅,甚至都不能跟她们相见了吧?
想着这些,我不禁黯然神伤。这时门外传来了门铃声,我蛮纳闷的,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找我?
打开门一看,我意外得不行,隋静蕾母子正站在门外,她一手扶着拉杆箱,一手拎着一个大口袋。
“过年好!”隋静蕾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又惊又喜,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回来陪你过年啊!”
“你们这会儿,不应该在西安和家里人吃年夜饭吗?”
毕竟有人陪我过年,而且是我的前妻和儿子,都是和我有感情的人,怎不叫我喜不自禁?
“行了,进去说吧?难不成,你一直把我们娘俩堵门口啊?”隋静蕾笑道。
李隋唐对着我双手抱拳,“伯伯,给你拜年了,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我一把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在他的小脸上狠狠地亲了两口,“想死伯伯了,红包一会儿就给。”
来到屋里,我抱着李隋唐问隋静蕾,“说真的,你俩咋回来了?该不是没去吧?”
“咋没去?”隋静蕾一边脱大衣,一边说道,“今早我问儿子,是想跟姥爷、姥姥、还有姨姥姥、表舅、表姨他们一起过年呢?还是想跟伯伯一起过年?咱儿子说,想跟伯伯过年。于是,我们娘俩就回来了。”
我忍住泪,说道:“那你该跟我说一声啊!好去机场接你们。”
“没事,打车很方便,想给你个惊喜嘛?”
“对了,年还没过,你就带着孩子跑回来了,不怕你爸妈多心啊?”
隋静蕾微微一笑,“我在重庆这么多年,他们对我不闻不问,你进监狱的那两年,他们来过一次吗?没事,以前你不是跟我说过,国不知有民,民不知有国吗?父母和子女之间,也是这么个理。”
她说着,看了桌上的面和花生米一眼,问我,“大过年的,你就吃这个?”
我笑了笑,“一个人嘛!还想怎么着?”
“我就知道是这样……”隋静蕾娇媚地白了我一眼,打开塑料口袋说道,“刚才我们娘俩过来的时候,看到小区门口的超市还开着,就买了一些面粉、韭菜和肉,咱们仨今晚包饺子,你这儿不还有酒吗?俗话说,饺子就酒,越吃越有,回头我再煎点花生米,年夜饭就齐活了。”
“好,听你的。”自从前年和她重逢后,我这还是第一次因她在心里有了柔情似水的感觉。
“行了,你们爷俩玩你们的,啥都不用管,等着吃就好了。”隋静蕾笑道,拎着东西进了厨房。
随着母子俩的到来,我这里不仅有了家的感觉,还有了浓浓的年味。
“唐唐,想玩什么?”我对李隋唐问道。
“街头霸王!”他举起手大声喊道。
“好,就玩街头霸王。”我也大声说道,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自己的儿子过年,真的是让我开心得想哭。
87、
隋静蕾一个人在厨房忙活,和面、剁肉馅、切韭菜。
随着我和李隋唐的大呼小叫,或欢呼,或哀叹,她不时微笑着看向我们父子俩,眼中溢出了泪水,用手背擦去,继续干活。
一切准备停当,隋静蕾把东西都搬到了客厅的饭桌上,开始擀饺子皮。我回头看了一眼,对李隋唐说道:“唐唐,我们暂时不玩了,帮妈妈包饺子好不好?”
“好。”李隋唐乖乖地应道。
隋静蕾一边擀皮,一边笑道:“你俩继续玩呗!我一个人能行。”
我坐到饭桌旁笑道:“你擀,我包,热闹嘛!”
她看了我一眼笑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是吧?”
我看着一大盆香喷喷的韭菜肉馅,以及擀好的一张张饺子皮,说道:“我们还没打上几局,你一个人就把这些全弄好了,挺利索的嘛!”
隋静蕾笑了笑,“我们陕西人就好吃个面、吃个饺子,我打小干这个内行……”
她又用陕西话说道:“额(我)陕西人斗(就)四(是)个面肚子。”
我们都笑了起来。我对李隋唐说道:“来,唐唐,伯伯教你包饺子。”
隋静蕾赶紧制止,“别让他包,一会儿包得奇形怪状的,谁吃啊?”
“我吃啊!我儿子包的饺子,我全包了。”此时,我的情绪特别好。
“好、好,你吃。”隋静蕾娇声笑道。
一会儿的工夫,李隋唐的脸就被面粉给敷上了一道道的白痕。
隋静蕾说道:“你看看你儿子,弄得跟个小花猫似的,快带他去洗洗。”
我满不在乎地说道:“洗啥洗?又不是地里的泥巴……”
我说着,用手指沾了点面粉,在李隋唐的脸上又添上了一道。
“嗨!你咋回事?”隋静蕾埋怨道。
李隋唐咯咯笑起来,隋静蕾也笑了,摇了摇头继续擀皮。
她忽然也用手指沾上面粉,敷在了我的脸上,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让我一时有了一家三口的感觉。
这个年,过得真好!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
热气腾腾的饺子出锅了,隋静蕾说道:“你们爷俩先吃着,我再煎盘花生米。”
“够了,就别忙活了。”我说道。
“没事,一会儿就好。”她说着进了厨房。
我咬了一口饺子,真是香啊!不禁赞叹,“嗯,好吃、好吃……”
又问李隋唐,“好吃吗?”
小家伙吃着饺子,说道:“好吃。”
我端起作料碗,拈了两个饺子放到里面,走进厨房拈起一个喂隋静蕾,“来,你尝尝。”
隋静蕾一边煎花生米,一边说道:“我现在不吃。”
“你是不是嫌我的口水?”我笑道。
她娇媚地白了我一眼,“谁嫌你了?”
然后张嘴让我喂她,我刚喂到嘴边,旋即塞进了自己嘴里。
“嗨!你这人怎么这样?”她抗议道,似嗔还俏。
我边吃边笑,又拈起一个喂进了隋静蕾的嘴里。
“行了,你去和唐唐吃,我一会儿就来。”她一边咀嚼一边说道。
这顿年夜饭吃了很久,李隋唐都进里屋睡了,我们又把饺子、花生米和酒移到茶几上,就着春晚继续喝。一瓶一斤装的剑南春,已被我们干掉了一大半。
我酒量一般,已有些晕乎乎的了,隋静蕾也是满脸红霞飞。
我看着她说道:“你酒量可以啊!说真的,认识你十多年了,还不知道你到底能喝多少?”
“这么跟你说吧?”隋静蕾呡了一口酒,“有一次李嘉奇带我去陪一个客户喝酒,那个客户见我长得还算漂亮,非要叫我陪他喝酒,李嘉奇就带我去了。”
“那个客户不知道我是李嘉奇的老婆,酒桌上说话有些不咸不淡,也有那么点毛手毛脚的。我知道他没安好心,就一杯接一杯,不停地敬他酒,没费多少工夫就把他给灌趴下了。”
“那你喝了多少?”我饶有兴味地问道。
她淡淡地说道:“一斤吧?”
“你没事?”我有些吃惊。
“咋没事,回到家就吐了。唉!”她叹息了一声,“你和李嘉奇真是不同的人,换你宁愿生意不做,早就把人家打得满地找牙了。”
她又说道:“不过李嘉奇对我挺好的,他对女人的心思很细腻,你俩各有各的长处。”
她擦了下溢出眼眶的泪水,在两个杯子里倒满酒,端起其中一杯,看着我的眸光中似有秋水荡漾,“再来。”
我举起酒杯说道:“谢谢,谢谢你们娘俩来陪我过年。”
“谢啥谢啊?你咋不说是你陪我们娘俩过年了呢?”
我笑了下,“你在老家父母、亲戚一大家子人,哪轮得到我陪?”
她看着我说道:“那不一样,要看跟谁在一起快乐。”
我躲开她的目光,说道:“来,喝了。”
过了一会儿,隋静蕾看着手中的酒杯说道:“我一直跟父母不和,高中毕业就考到重庆来读书,后来遇到了你。你小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在收养你的家庭长大,十八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在社会上闯荡。我俩都是孤独的人,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她又流下了泪水,擦去后举杯对着我,笑道:“来,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干杯。”
喝下这一杯后,我一边给她和自己倒酒,一边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跟你父母是怎么回事?当初咱俩从谈恋爱到婚后,你跟你父母就没怎么来往过,我就跟你回去见过他们一次。以前我老想问你这个问题,但看到你讳莫如深的样子,也不好多问。”
隋静蕾端起酒杯呡了一口,淡淡地笑了一下,“因为我妹妹的事……”
“你妹妹?亲妹?”
“嗯,亲妹。”
我吃惊不小,认识她这么多年了,还一起生活过几年,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有个亲妹妹。
她又呡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呼出一口气,说道:“我有个孪生妹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除了我父母,没人能把我俩分辨出来,无论是亲戚、邻居,还是老师、同学,经常把我俩认错。有时,就是我们的父母,也会把我俩搞混……”
我静静地看着她,听她讲述过去的往事,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一个让人开心的故事。
“我从小学习成绩就挺好的,也乖巧懂事,再加上长得漂亮,可以说人见人夸。我妹就不一样了,虽然她跟我容貌一样,但成绩不好,性格也跟我不一样,不太讨人喜欢。所以我父母难免偏心,喜欢我更多一些,亲戚们和学校的老师、同学也一样……”
“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常当着我妹的面夸我,久而久之,让我妹对我产生了嫉妒心。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她、对她好,那时我告诉自己,要一辈子照顾和保护这个妹妹。我也确实是这样做的,直到我们十八岁那年……”
隋静蕾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擦了下继续说道:“那年,我考上了西大文学院的中文系,我妹只考上了陕西的一所大专学校。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带妹妹出去旅游,去了很多地方。一路上我们姐妹俩都玩得很开心,可是没想到……”
她一下哽咽难言,我握住她的手安慰,她擦去眼泪又说道:“在苏州的那晚,半夜三更她一个人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天亮后我看到她留下的遗书,立刻报了警,并疯狂地找她,直到她的尸体从河里被打捞上来……”
“你妹妹自杀了?”我惊问道。
隋静蕾凄楚地说道:“是啊!事后我才从她的日记中发现,她早就患上了抑郁症,一直强撑着,直到撑不下去了……”
她哭了起来,指着自己说道:“我这个姐姐真的很不称职,自己的妹妹抑郁了那么久,我居然没发现……而且,我觉得她之所以得这个病,一定跟我有关,从小到大她都生活在我的阴影里,不抑郁都不行,但我却对她漠不关心……”
我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别太自责了,说到底这不是你的责任。”
88、
隋静蕾苦笑了一下,“但我父母不这样认为。带着妹妹的骨灰回到西安后,爸妈对我的态度与此前的十几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们认为是我没有尽到做姐姐的责任,没有照顾好妹妹、没有保护好妹妹,才导致她跳河自杀……我也觉得他们没错,确实是这样。”
我只好安慰道:“你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妹妹得病和自杀,主要还是她自己的心理问题造成的。”
隋静蕾摇了摇头,继续她的讲述,“这么多年了,爸妈每次一看到我,就好像看到了杀死妹妹的凶手。而我,也一直背负着妹妹是因我而死的、沉重的十字架……”
“所以,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重庆,也不怎么回家,因为我不想给他们添堵,同时也想逃避这件不堪回首的往事。这次春节如果不是因为家里有老辈人满八十大寿,我也不会回去。”
这个除夕之夜,我第一次听隋静蕾述说她悲伤的往事,此前我从不知道,我的这位前妻在心里刻着一条这么大、这么深的伤痕。难怪从认识她起,我就觉得她挺孤僻的,不爱与人交往,有时甚至郁郁寡欢。
我和她之间,还真是如她所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才会走到一起。时至今日,我算是重新认识了一次我的前妻,我儿子的母亲。
沉默良久,隋静蕾抽泣了一下,抹泪说道:“我曾经对不起你,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后,我发现,你真是个难得的好人。”
我说道:“别这样说,以前的事,我也有很大的责任,我只知道对朋友仗义,对朋友负责,却从没考虑过你的感受,忽略了你的艰难。那些年……”
我忽然有些动情,指着自己说,“我陈誉,不欠天,不欠地,不欠朋友,却唯独,欠你一份幸福。”
隋静蕾的眼泪滚滚滑落。我一时想到了安孝敏,当年我不想欠安、杨两家,而离家出走,却对她欠下了债,她这二十几年从未真正幸福过,我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眼泪夺眶而出,我赶紧擦去,说道:“算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都别提了。”
她流泪看着我,“你老实说,真的不恨我了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在监狱里收到你的离婚协议书那会儿,我恨过你,我当时想,还有几个月就出来了,你干嘛非得跟我离婚?”
我哽咽了一下,“前年国庆节的那天,我看到你和李嘉奇亲热地坐在一起,当时我的脑袋都蒙了,恨不得把你俩给杀了……可是现在……”
我摇晃着右手的食指,“一想到当初你一个人怀着我的孩子,那么难,我就觉得自己,哪有资格恨你?”
隋静蕾一直流着泪看着我。我说道:“刚才还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怎么老说?饺子冷了,我去热一下。”
我正要站起来,被她一把拽住,醉意朦胧地看着我,眸光中饱含着某种期待和暗示。
我不由得心中一荡,但还是起身端着饺子进了厨房。
在微波炉里热饺子的时候,我想,今晚只要我愿意,就能和隋静蕾翻云覆雨、同床共枕。
自从去年国庆节和安晓玫分手以来,我一直没有碰过女人了,可以说几月不知肉味。而隋静蕾又是一个迷人的少妇,此时对于我的诱惑力,不能说不大。
端着热好的饺子回到客厅,刚一坐下,就听隋静蕾问道:“陈誉,你是不是还在讨厌我?”
我笑了下,说道:“你怎么这么说呢?今天你和唐唐来陪我过年,我真的是很开心。”
隋静蕾低着头说道:“你知道吗?今天我带着唐唐坐飞机回来时,我一路上都特别地开心,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能让自己快乐的事,唐唐也很开心,我们母子都很想跟你一起过这个年……”
她抬头看向我,“唐唐需要爸爸,我也需要你,虽然他一直叫你伯伯,可在他的心里,已经当你是爸爸了。”
听着她的话,我的心柔软得不行,真想答应她。
“陈誉……”她含泪凝视着我,“你漂泊了大半辈子,真的很不容易,让我……让我们母子给你一个家,同时,你也给我们母子一个家,成吗?”
她的话深深地击中了我。我已经跟我最爱的那个女人今生形同陌路,而和这个女人同样深爱着我的另一个女人,也被我深深地伤害了。
眼前的这个女人,我相信她依然爱着我,而且我和她之间还有个儿子。今晚当我又一次了解她的内心之后,有了照顾她、守护她的愿望,同时更加地渴望照顾自己的儿子。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静蕾,谢谢你的好意,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此时在我心里,除了安家姐妹,已容不下任何女人了,即便我想有个家。
隋静蕾一下泪流满面,我继续说道:“但在我心里,唐唐会一直是我的儿子,就算将来你嫁人了,我也一样会对唐唐付出一个父亲的爱。”
她凝视了我半晌,微笑道:“好,那我们就做朋友……”
我握了握她的手,也报之以微笑。
“但是……”她擦去泪水,哽咽道,“必须是最好的朋友。”
我对她微笑点头。她又说道:“我还有个条件……”
“你说……”
“我们三个人一起过完这个春节。”
我端起酒杯对着她,“这也是我所希望的,就这样定了。”
隋静蕾开心地跟我碰杯,然后我俩一饮而尽。
我想了想,说道:“永远别告诉唐唐,我是他的亲生父亲,毕竟过去的这几年,他一直以为嘉奇是他的亲爸爸。而且,我不想让嘉奇成为这孩子人生中的过客,将来他长大以后,仍应在心中有嘉奇的位置。”
“嗯……”隋静蕾又流泪了。
末了她说道:“要不,我们带唐唐去三亚玩吧?”
我笑道:“都这个时候了,三亚恐怕连房间都订不到了吧?就算有房,可能也贵得出奇。”
“贵点就贵点呗!”她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俩有个那么大的建筑装饰公司,又不是出不起这点钱,只要有房,我们就去。”
我不由得心动,说道:“那就……去?”
“嗯,去!”她开心地笑道。
当晚隋静蕾母子留宿在了我这里,母子俩住一间房,我住另一间房。
次日早上,果然让隋静蕾订到了一个房间,是一家位于三亚湾的五星级酒店。
虽然只有一间房,意味着接下来的这几天,我和隋静蕾都要住在一个房间里,但春节期间三亚一房难求,也就不必拘泥于小节了。
我们都高兴坏了,我捡了几件夏天的衣服,和隋静蕾母子驱车去超市采买出行的用品,吃的、用的、喝的都有,然后去隋静蕾的家收拾母子俩的行李。
大年初一的下午,我们三个人怀着外出度假的轻松愉悦的心情,向三亚出发。
我们一路疾驶、连夜赶路,途中没有住宿,我和隋静蕾两个人换着开,于初二上午抵达徐闻港口。
因为乘客不能随车登船,开到码头上轮渡前,母子俩下了车,拿了些吃的喝的,以及因船上风大防寒的衣服,准备步行登船。
“陈誉,我和儿子在上面等你哦!”隋静蕾在车外俯身对我说道,因已换成了夏装,俯身之际,春光乍泄,挺迷人的。
我连忙提醒,“船上有豪华舱,每人加五十就可以坐,还有免费的咖啡、饮料和茶水,你带儿子去那,呆会儿我来找你们。”
“好,知道了,我们去那等你。”她说着带着李隋唐上船去了。
89、
在轮渡里停好车,我上楼进了豪华舱,四下看了看,母子俩正坐在沙发上,隋静蕾站起来对我招手道:“这儿呢!”
李隋唐正在吃方便面,抬起头对我喊道:“伯伯,快来……”
我对母子俩一笑,走了过去,心里溢满了温馨。
“饿了吧?给你也泡了一碗面,赶紧吃。”隋静蕾说道。
我扬了一下手里的保温杯,“我去给茶续点水。”
“我去……”她从我手中接过保温杯,笑道,“你和儿子吃面。”
过了一会儿,隋静蕾续完水回来了。我一边吃面一边问道:“你咋不给自己泡一碗?”
她笑道:“我不饿。”
坐在对面的一个老者问道:“妹子,你们从哪来的?”
隋静蕾笑着答道:“重庆。”
老者又问,“你们什么时候出发的?开了多久?”
“昨天下午……”隋静蕾笑道,看了我一眼,“我和我老公轮流开,路上没住。”
对于她跟陌生人说我是她的老公,我并不太介意,我们现在的这种状态,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一对夫妻。
老者说道:“难怪这么快……”
他又问道:“你们就是一家三口出行吗?还有没有别的亲戚朋友?”
“没有了,就我和老公还有儿子……叔叔,您呢?从哪来?”
隋静蕾热情地和老者攀谈起来,她的情绪相当地好。
李隋唐吃完面后,要我带他去船舱外玩。我正要带他出去,小家伙又对他妈妈说道,“妈妈,你也去。”
隋静蕾正跟老者一家聊得畅快,对儿子说道:“妈妈就不去了,你跟伯……爸爸去。”
我和李隋唐往船舱外走,隋静蕾喊道:“外面风大,给儿子披件衣服呗?”
我说道:“不用,温度挺高的,凉不着。”
然后听到老者的家人在身后说道:“你老公和你儿子挺像的。”
“对啊!”隋静蕾呵呵笑道,“人家都这样说呢!”
父子俩来到船舷上,风和日丽之下,琼州海峡一望无涯,海面波光粼粼,一群海鸥在远处飞来飞去,景色很美。
“伯伯,看,好多海鸥。”李隋唐指着天空,开心地喊道。
“是啊!好多海鸥。”我笑道,轻抚儿子的小脸蛋。
“伯伯,我也想像海鸥那样飞。”小家伙又说道。
“行,以后等你再大一些,伯伯带你玩滑翔翼。”
“伯伯,什么是滑翔翼?”
“就是能像海鸥那样,在天上翱翔的大玩具。”
我说着,看向船舱里,隋静蕾仍在跟老者一家谈笑风生。她正好向我们这边看来,对我嫣然一笑。
前天我还孤零零地一个人过春节,无处话凄凉,今天仿佛就有妻有子了,真是让人宛如梦中。
我突然又想到了安家姐妹,禁不住心中一痛。
在船舷上玩了一会儿,隋静蕾也出了船舱,赞叹道:“哇!好宽的海!”
我笑问道:“见面熟,怎么不跟人家聊啦?”
她在我的腰上拧了一把,娇媚地笑道:“出来看看你们父子俩,风这么大,回头别吹感冒了。”
“还好吧?不是很大。”我说道。
她拿出手机说道:“给你们爷俩拍张照……”
于是我和李隋唐摆出POSS,让隋静蕾拍了两张。然后三个人站在一起,我和隋静蕾一左一右半蹲在儿子两边,隋静蕾将手机拿得远远的,拍下了三人合照。
“儿子,开不开心?”隋静蕾笑着,在儿子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她趁我不备,又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我猝不及防,小声埋怨道:“你这是干嘛?”
“你是我儿子的爸爸,亲你犯法吗?”她看着我嘻嘻嘻地笑。
抵达三亚已是下午,我们入住了三亚湾旁的那家五星级酒店。
隋静蕾的运气很好,竟然订到了一间海景房,面朝大海,景色美不胜收。
虽然一连赶了二十多个小时的路,但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困,决定先去海里游泳。
趁隋静蕾在卫生间换泳衣,我飞快地换上泳裤,又让李隋唐也换上。
我也穿上了一件体恤衫,将手机、房卡放进防水袋里,拴在腰间,又拿上一个装了两瓶矿泉水和一包饼干的背包,就和娘俩出门了。
海滩离酒店很近,穿过一条马路和一片椰林就到了。
我和隋静蕾脱下罩在外面的衣物,装进背包里扔沙滩上,一边一个牵着李隋唐,三个人嬉笑着,投入了那一片碧蓝的怀抱。
那天下午,我们三个在大海里尽情徜徉,不亦乐乎,欢声笑语飘荡在蓝天白云之间,是所有人眼中令人羡慕的一家三口。
游完泳回到房间,隋静蕾母子进了卫生间洗澡。本来我让李隋唐跟我一起洗,可隋静蕾怕我给儿子洗不干净,毕竟一身的海盐,尤其是头发。
我心说李隋唐七八岁了,母子俩还一起洗澡,隋静蕾也太不注意了,回头得跟她说说。
李隋唐洗完出来后,隋静蕾在卫生间里喊道:“你给他换上干净的内裤,衣服也换干净的。”
我照办了。不一会儿,隋静蕾也洗完出来了,在身上裹着一条浴巾,叫我进去洗。
她又问我今晚吃什么?我说去第一海鲜市场吃海鲜,离这儿不远。
晚上在第一海鲜市场饱餐了一顿海鲜,打车回到酒店,三个人来到海滩上漫步。
此时夜幕笼罩、月朗星稀,大海上一片漆黑,沙滩上寥无人迹,潮汐声点缀着入耳的宁静。
我和隋静蕾并肩而行,在沙滩上漫步,李隋唐在我们的前面跑来跑去。
“宝贝,慢点……”隋静蕾招呼着儿子,又对我笑道,“这孩子,可开心了。”
“是啊!我也很开心。”我笑道。
隋静蕾伸手挽住我的胳膊,喃喃地说道:“谢谢你,陈誉。”
我笑了笑,“干嘛谢我?”
“是你给了我和唐唐这样的时光。”
我说道:“你和唐唐也给了我很多,几天之前,我还是一个孤家寡人,以为将独自过完春节,现在却有了你和唐唐的陪伴。”
月光下,隋静蕾看着我,目光是那样的眷恋和忧郁,那时的我,却毫无察觉。
90、
在三亚的那几天,我们或去景点游览,或在海里游泳。
尽管每晚都宿于同一个房间,隋静蕾在我面前也很随意,但我始终跟她恪守着男女的界限,从未越过雷池。
美好的时光中,却让我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
有一天半夜我醒来,发现隋静蕾一个人坐在露台上哭泣,我过去问她怎么啦?她只顾着哭,没有回答我。
我搂着她问道:“是不是又想起你妹妹了?”
她哽咽着点头,我来回抚她的背,轻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隋静蕾呜咽道:“可在我的心里,永远都过不去……”
她止住哭,泪流满面地说道:“十八年了,妹妹如果还活着,今年跟我一样,也将满三十六了,可她永远都只有十八岁……”
她哽咽难言,“她确实是因我而死的啊!”
说到这里,她在我怀中呜咽不止。我忍住泪说道:“你别这样想,就算你对妹妹关心不够,但她的死,也不是你的责任。”
那晚,隋静蕾一直哭,我一直安慰她。我想,在她的心中,那座十字架是何等的沉重,以至于她的悲伤逆流成河。
回到重庆后,我仍常跟母子俩呆在一起,经常接送李隋唐上下学。但我一直有个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那天,我正在一个工地检查,接到了隋静蕾的电话,她叫我去她家里一趟,有事跟我谈。我说你今天没课吗?这么早就回家了。她说跟别的老师调了课。
那个不祥的预感强烈地涌上了我的心头,惴惴不安之中,我开车去了隋静蕾家里,看到她坐在沙发上,面色凝重。
她拿起一份文件夹递给我,我接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她说道。
我打开一看,是一份律师为她出具的遗嘱,上面将她所有的房产、资产和李嘉奇留给她的建筑装饰公司的股份,进行了划分,若她不幸身故,房产和资产由李隋唐和她的父母继承,公司股份由我继承。
我一下就急了,对她说道:“静蕾,你是不是得什么病了?有病咱就治,你别跟我来这个啊!”
隋静蕾说道:“我的身体很健康,什么病也没有。”
我松了一口气,问道:“那你这是唱的哪出?”
“可能,我要进去了……”她说道。
我一惊,“进哪?”
她看向我,淡淡地说道:“监狱。”
我双手把住她的肩头,急切地说道:“静蕾,发生什么事了?”
她凄然地一笑,“别再叫我静蕾了,我根本不是隋静蕾,我的真名叫隋静菲。十七年多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对别人说,我叫隋静菲……”
在我惊异至极的注视中,隋静蕾继续说道:“是的,我才是那对孪生姐妹中的妹妹,但我并没有死,死的那个是我的姐姐,她才是真正的隋静蕾。”
我一下惊呆了,简直难以相信这一切,但看到她如此郑重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问道:“也……也就是说,自杀的那个,是真正的隋静蕾,而不是隋静菲?”
隋静蕾(行文至此,笔者仍以隋静蕾来称呼隋静菲)流下了眼泪,“姐姐虽然死了,但她是死于一场意外,而不是自杀,她从来就没有产生过轻生的念头。”
她一下哭了起来,“好多次在梦中,那个让我根本无法面对、每当一想起来就痛不欲生的场景,重现在我的眼前。姐姐在水里挣扎呼救,她绝望地喊着,妹妹,救我,静菲,救我……”
听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也明白了在三亚的那晚,她为什么如此地伤心欲绝?
“那年,我和姐姐都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一起去外地旅游……”
隋静蕾止住哭,擦去泪水开始了她的讲述,而我已预感到,我将听到的,是一个怎样惨痛的故事。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之后,来到了苏州。那晚在旅社,我和姐姐因为琐事发生了矛盾,我一气之下在半夜冲出了旅社,姐姐追了出来,一直追到河边才追上我。”
“那一刻,我从小到大积累的所有的怨气都爆发了,和她大吵起来。我说,咱俩长得一模一样,连说话的声音都一样,有时连爸妈都分辨不出来。凭什么,从小到大人人喜欢的都是你,而不是我?凭什么,你是父母的乖乖女,是他们的骄傲,而我不是?凭什么,你能考上重本大学,将来当中学老师,甚至读研读博将来当大学教授,而我只能考上一个师专,将来当一个小学老师?”
“姐姐听着我的话,不停地流泪,她哭着跟我说,你是我的妹妹,我也不想这样啊!如果可以换,我就跟你换。我骂她虚伪,转身就走,她上来拽我,我们拉扯了起来。我猛地推了姐姐一把,她脚下一滑,跌入了河中。”
“我知道她不会游泳,当时吓坏了,正想下去救她,突然一个念头涌上了我的心头。而正是这个念头,让我在此后的十七年中,从来没有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没有哪一天不在遭受良心的折磨……”
隋静蕾(其实是隋静菲)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我和她生活过多年,还生了个儿子,但她却是一个冒名顶替了隋静蕾的另一个女人。我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匪夷所思。
“本来我可以下去救她,或者大声呼救叫人来救她,可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就那样站在岸边看着她。姐姐在水里拼命地挣扎着,浮浮沉沉,对我喊道,妹妹,救我,静菲,救我。”
“终于,她喊不动了,也挣扎不动了,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先是嘴、鼻子,然后是眼睛,最后是手。我永远都忘不了,她被湮没的那一刻,看着我的难以置信和绝望的眼神。那一眼,每时每刻只要我一想起来,就像利剑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刺穿我的心。”
隋静蕾泪如雨下,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为她,也为十七年多以前,那个被冰冷的河水吞没的真正的隋静蕾,为这对本该相亲相爱的孪生姐妹,如此惨烈的结局。
“我赶回旅社,以自己的名义写了一份遗书,申明自己是跳河自杀,还连夜炮制了一本自己的日记,在日记中透露隋静菲因为自卑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隋静菲这个女孩了,我成了隋静蕾,而真正的隋静蕾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苏州那条冰凉的河中。”
“我以姐姐的名义生活着,还顶替她上了西大。我们的长相和声音都一模一样,只是在一些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以及兴趣爱好上略有差别,于是我就尽量模仿她,说她爱说的话,吃她爱吃的东西,听她爱听的歌,甚至生她爱生的病,不让自己在任何人,包括我们的父母那里露出一点破绽。”
“由于我的基础比较差,在西大这样的名牌大学学习,自然是比较吃力。为了不让自己掉队,我拼命地学习,好不容易混毕业了,应聘到了一所普通中学教书,这才松了一口气。”
“所以亲戚朋友们都觉得意外,本来凭借真正的静蕾的天资和成绩,至少可以读完研究生,甚至有望读博,可我却只读了个本科就止步不前了。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这个冒牌的隋静蕾,能读完本科已经是拼了老命了。”
“姐姐死了,那么漂亮、那么聪明、那么优秀的一个女孩死了,而我却活着,代替她活着,活得那么惨,每天都生不如死。我时常在脑海中浮现姐姐质问我的场景,她说,静菲,我们是孪生姐妹,我是你的亲姐姐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每当这时,我都想一死了之,下去向她赔罪。”
隋静蕾哭得不能自已,待她稍微平复了一些后,我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刚才给我交待这些后事,是想自首吗?”
她点头道:“唯有这样,我才能稍稍求得一丝心安。是我害死了姐姐,我应该接受法律的惩罚。”
我捉住她的双肩,急切地说道:“静蕾,你听我说。这件事到今年,已经过去十八年了,你再坚持两年,就过了法律的追溯期了,你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去自首、去坐牢呢?”
她凄楚地说道:“一直以来,我也是这样想的,从姐姐死的那天起,我在饱受良心折磨的同时,也在一天一天地算时间,希望自己能等到平安的那天。可当这一天越来越临近时,我的良心就越不安,凭什么姐姐死得那么冤,我却能逍遥法外?”
我说道:“静蕾,你不能这样想,真正的静蕾已经死了,你这样做,她能活过来吗?你爸妈怎么办?他们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难道还要他们这么大年纪了,看到自己仅存的另一个女儿身陷囹圄?”
91、
隋静蕾一直看着我。我喘了一口气,又说道:“还有唐唐呢?你不管他了吗?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我指着自己,“还有我,你要是进去了,你让我怎么办?”
她一下目光发怔。我又说道:“我们结婚吧!静蕾,我是真心实意的。”
此刻我觉得,可能这是唯一阻止隋静蕾投案自首的办法了。
她在脸上浮现起一丝欣慰的笑意。我继续说道:“所以,静蕾,你已经是静蕾,当了十七年多的静蕾了,就以静蕾的名义生活下去吧!这样,对你对大家都好。”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流泪说道:“谢谢你!陈誉……可我不这样,我一天都安生不了,这样的折磨,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
我无言以对,确实,这样每天被良心谴责着活着,确实是生不如死。
“陈誉,你真的是个好人……”隋静蕾说道,“其实你现在已经明白了,我在除夕那天带着唐唐来找你,以及后来的那些事,实际上都是有意的,是为了把唐唐交到你手中,你到了现在,却还在为我着想。我隋静蕾,不,我隋静菲,这辈子没白爱你、没爱错人。”
我苦笑了一下,“唐唐毕竟是我的儿子嘛!再说了,你不也说了你爱我吗?我相信你是真的爱我。”
她看了我半晌,叹息了一声,说道:“我进去后,唐唐这孩子,你就交给我爸妈来照顾,如果他们不愿接手,就把他送到儿童福利院,总有一条活路。”
我蛮吃惊,也蛮生气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唐唐是我的儿子,当然该由我来照顾啦!”
她又看了我半晌,说道:“其实,唐唐是李嘉奇的儿子。”
我说道:“我知道,我从来不否认他是嘉奇的儿子,可他到底是我生的啊!”
“不,唐唐不是你生的,他确实是嘉奇亲生的儿子。”
我不禁目瞪口呆。
“那年你入狱前,有一天李嘉奇给我打来电话,他还没开口就哭了……”
隋静蕾给我述说她和李嘉奇的开始,我这才知道,他俩之间比之前她跟我说的更早。
“他说,姐,出事了,我完了……我一直当他是我弟弟,当时就赶去了他家里,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李嘉奇哭着说,他找来的两个电工没有上岗证,死在工地上了,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肯定要进监狱。我看到他那么害怕、那么痛苦,就把他抱在怀里安慰……”
“我跟他说,别怕,有你哥呢!他认识的人多,会替你摆平的。他痛哭流涕,说这次的事太大,两条人命啊!哥也摆不平了。他紧紧地抱着我,在我怀里痛哭,一声一声地喊着姐,问我该怎么办?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也心乱如麻,陪他流泪……”
“我捧着他的脸,擦拭他的眼泪,对他说,有姐呢!姐会救你,姐不会让你进监狱。当时我们的脸离得太近了,不知不觉中吻在了一起……”
隋静蕾说到这里,面露愧疚,流泪说道:“我当时……不知怎么搞的,可能是见他太痛苦、太无助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就稀里糊涂地跟他做了……”
她擦去泪水,苦笑道:“我没想到,你还真替他摆平了,自己替他进了监狱……”
“你入狱后没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很清楚,这个孩子是李嘉奇的,不是你的。”
我感觉自己又一次受到了欺骗,我的好心又一次遭到了利用,冷声问道:“也就是说,前年国庆节我遇到你之前,李嘉奇已经查出癌症了,从那时起,你俩就在计划把孩子和公司托付给我,是吗?”
隋静蕾连忙说道:“不、不,这件事你错怪嘉奇了,他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他的,一直以为是你的。”
我又一次大出意外,隋静蕾平静地说道:“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对李嘉奇说实话,一方面是怕他太自责,因为发生那件事以后,尤其是你还替他顶了罪,他特别地自责,如果让他知道了这件事,可能他连死的心都有……”
“另一方面,我打心眼里希望这个孩子是你的,把他当做你的孩子,因为我真正爱着的人,唯一爱的人,始终是你。”
我不禁问道:“你那时不是跟我说过,在李嘉奇照顾你的日子中,你爱上他了吗?”
隋静蕾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事实,我一直拿他当我的亲弟弟,但仅此而已。那时答应跟他在一起,完全是出于对他的需要,我是女人,一个人怀孩子、生孩子,你知道有多难吗?”
“后来之所以那样跟你说,是为了维护他,因为我已经是他的妻子,而他也已经是唐唐的爸爸了,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们从来没有在遇到你那会儿,就开始计划等嘉奇身故后,让你来接手照顾唐唐和打理公司,只是在去年六月份他生命的最后关头,我实在不想看到他带着担忧和遗憾走,才给你打了那个电话。”
“从头至尾,嘉奇都不知道唐唐是他亲生的儿子,所以在他临终时,他把唐唐的手交到你手里,真的是在把唐唐和我,甚至包括他的公司还给你啊!他最后看你的那一眼,真的是在向你忏悔啊!”
说完这些,隋静蕾又呜咽起来。她哭了一会儿,说道:“如果说到有计划、有目的,就是我在大年三十那天,带着唐唐回来找你,包括后来的三亚之行,也是我计划好的。除了把唐唐交给你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我想在入狱前,和你度过最后的时光,而这段时光,足够我回忆终生……”
我说道:“所以,去三亚之前,你已打定主意自首了,是吗?”
她点了点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我,“陈誉,我爱你,这辈子只爱过你这一个男人。在三亚的那几天,以及之前我们在一起的日子,真的是我这一生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啊!可惜就是太短暂了。”
“那你为什么……”我又问道,“现在又要告诉我,唐唐不是我的儿子呢?你这样做,不怕计划落空了吗?”
隋静蕾擦拭着泪水说道:“我不想再骗你了,我不想让你把别人的儿子当做自己的儿子来照顾,还被蒙在鼓里。好人不应该被骗,你这么好的人,我如果这样来骗你,死后会下地狱的。”
沉默良久,我说道:“你听我说,静蕾,我不反对你投案,毕竟你犯法了,对你的姐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是,你是属于过失杀人,又过去这么多年了,而且有自首的情节,应该不会被重判。”
虽然这个女人犯过大错,还曾经对不起我,但我此时,已把她当做了最亲的人。我盯着她,“十年八年,就算更长的时间,我和唐唐等你,有你在,有唐唐在,我的家就在。”
隋静蕾看着我,泪如雨下,“陈誉,你真的是个大好人,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
她顿了顿,抹去泪水,“但是,我不值得你这样,请你忘了我,并且把唐唐送到我父母那去。还有,你去找安家姐妹,告诉她俩,你自始至终都没有跟我在一起过,你只是因为你和安家的恩怨,拿我当幌子而已。无论你是跟姐妹俩中的谁,你应该跟她俩的其中一个在一起,她俩无论是谁,都远远比我更配得上你。”
我在心里说,傻女人,我和安家姐妹甚至是整个安家,早已情断缘尽,这辈子都没可能了。
“静蕾,你……”我说道。
她打断了我,“别再说了,就算我求你,成吗?你但凡有一点愿意让我心安,就照我的话去做。”
我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我问隋静蕾什么时候去自首?她说现在就去。
“好,我陪你去。”我说道。
她轻抚我的脸庞,微笑道:“别忘了下午接唐唐放学,告诉他,以后妈妈都接不了他了……”
我不禁流泪,“你别这样说,静蕾……”
她笑了下,说道:“我想洗个澡,再换身衣服,然后我们就去公安局,你去客厅等我吧?”
我穿好衣服走到房门,她唤住了我,“陈誉……”
我驻足回头,她的眸中是无尽的眷恋和凄楚,“我爱你!”
我对她微微一笑,出了卧室。隋静蕾拿起手机,在微信里输入一段文字,发给了安孝敏。去年给李嘉奇办丧事时,她已和安孝敏互加过微信好友。
“孝敏姐姐,很抱歉给你造成了困扰。从始至终,陈誉都没有跟我旧情复燃,他只是拿我作为幌子,来了结他和你们安家的恩怨。所以,无论他做过多绝情的事,说过多难听的话,其实都不是他的本意,请原谅他吧?隋静蕾。”
然后她坐在床边默默地哭泣,眼泪流了又流。
92、
我在客厅等了好一阵,也没见隋静蕾出来,走到卧室门外问道:“静蕾,你好了吗?”
里面没有回应。那一瞬,我猛然醒悟,一扭门锁,却发现从里面反锁上了。
“静蕾,静蕾,你他妈在干什么?别干傻事?静蕾……”
我万分焦急,一边大喊,一边用力捶门,使劲地扭门锁。
卧室里传来隋静蕾的声音,“陈誉,我来世再做你的妻子……”
我一下泪如泉涌,咆哮道:“隋静蕾,你他妈别扔下我!别扔下我!”
用尽全力猛踹房门,踹了好几脚才给踹开。我冲进房间,看到里面已空无一人,而窗户却是开着的。
“静蕾……”我大喊道,扑到窗户往楼下看,只见离我几十米远的水泥地上,一个人影趴在那里,不断有惊恐的人聚集过来,但又不敢靠近,不少人向楼上仰望。
就在刚才,隋静蕾站在窗台上对我说了那句话以后,又对着天空泪流满面,“姐姐,我来了……”
她说完纵身一跃。
“静蕾!”
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双腿一软跪了下去,趴在窗户上,无声地恸哭……
一周后,隋静蕾的父母和李隋唐准备启程回西安了。
隋父、隋母是在隋静蕾跳楼自杀后的第二天,赶来重庆的,一方面处理隋静蕾的身后事,包括遗产继承手续等事宜,另一方面,就是带外孙子去西安生活。
大半年前才经历了丧父之痛的李隋唐,如今又失去了母亲,小家伙真是太可怜了。
然而最让我不忍面对的,是隋静蕾的父母,二老六十多岁,已两度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的悲怆和伤痛,又岂是旁人能体会万一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隋父、隋母早已知晓隋静蕾隐藏了近十八年的秘密,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看出,所谓的隋静蕾,其实是隋静菲冒充的。
“那年,她一个人回来了没几天,我们就发现破绽了。她是我们生的,瞒得过别人,又怎么瞒得过我们?当时我和你妈一合计,虽然我们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估计她姐姐八成是被她害死的。真是不敢想啊!有谁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害死自己的亲姐姐呢?”
“思来想去,我和你妈决定什么都不做,我们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难道让另一个女儿进监狱,甚至是被枪毙?”
隋父老泪纵横,一旁的隋母也不住地抹泪,二老的悲伤和无奈让我特别难过。作为父母,明明知道自己的一个女儿,害死了另一个女儿,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人世间最悲惨的事,莫过如此。
“唉!”隋父长叹了一声,“她从小就想成为静蕾,那就成全她,让她当静蕾吧!只是……”
老人擦拭着泪水,“我们这心里……实在难受啊!每次看到她,等于是面对杀死静蕾的凶手,却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你让我们,如何面对她?”
“所以,眼不见心不烦,这么多年,我们不希望她回家,也从不到重庆看她,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我抹了一下眼泪,说道:“爸,她已经死了,就原谅她吧?这十几年,她没有一天好过过,每天都在忍受良心的折磨。”
毕竟曾经当过隋家的女婿,虽然此前只跟隋父、隋母见过一面,但我仍称二老一声爸和妈。
隋父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原谅她又能怎样呢?”
随即恸哭,“我可怜的女儿静蕾、静菲啊!”
隋母也在一旁抱着李隋唐,哭得不能自已。
送别祖孙三代的那天,在江北机场的T3航站楼旁,我返回车上时,听到李隋唐在身后喊我,“爸爸……”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爸爸”,我不是很清楚小家伙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叫我,可能是在连续失去爸爸和妈妈后,让他对我这个以往跟他亲近的成年男人,产生了深深的依赖吧?
我转过身来,小家伙流着泪,那眼神犹如剑一般刺穿我的心,“你以后来西安看我吗?”
眼泪夺眶而出,我对他点头道:“会来的,爸爸一定会来的。”
接下来的这几天,我无时无刻不被小家伙当时的那个眼神和那句话折磨着。终于有一天,我踏上了飞往西安的航班。
在我看来,甭管李隋唐是谁生的,他的亲爸亲妈已经不在了,既然他叫了我爸爸,那他就是我的儿子。以后,就让我们父子相依为命吧!
当我出现在隋父、隋母面前时,二老都很吃惊,李隋唐却高兴坏了,扑到了我怀里。
我抱着小家伙对二老说道:“爸,妈,我是来接唐唐的,还是把他交给我来照顾吧?”
隋父不解地问道:“孩子,唐唐才刚来几天,你就要带他回去,你这是唱的哪出啊?”
我说道:“爸、妈,我都想好了,我知道你们舍不得唐唐,可我也舍不得。如果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回重庆,以后你们就是我的父母,我就是你们的儿子,让我来替静蕾、静菲给你们尽孝。”
我说着流下了眼泪。二老也流泪了,互看了一眼,隋父说道:“陈誉啊!我和你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我们这把老骨头,又何必给你添麻烦呢?”
“爸,妈,你们不是在给我添麻烦,是在成全我。我小时候就没了父母,如果你们能当我的父母,就等于是给了我一个家。之前静蕾,哦,不,应该是静菲,曾经答应给我一个家,但她没有做到,我恳求您二老,能替女儿做到。”
两位老人不停地抹泪,我趁热打铁,“这样一来,你们可以在那边帮着我照顾唐唐,平时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接送他上下学什么的,我工作忙,也就不用请保姆了。而且,现在的交通很方便,你们什么时候想回西安住住了,就回来小住,重庆和西安,一边一个家,多好!”
隋母含泪对老伴说道:“她爸,我觉得这孩子说得有道理,要不,咱们就成全孩子的一片好心吧?”
就这样,隋父、隋母和李隋唐又跟着我回了重庆。
临走之前,我去了一趟隋静菲(其实是隋静蕾)的墓前。看着墓碑上的遗像中那熟悉的面容,我分不清照片里的那个漂亮的女孩,到底是隋静蕾,还是隋静菲?
但我知道,那里面埋葬着的,是真正的隋静蕾。
我对她说道:“静蕾,虽然我没见过你,但跟另一个静蕾,也就是真正的静菲一起生活过。请你原谅静菲吧?因为她已经用生命向你忏悔了……”
两行眼泪,从我的脸上无声地滑落……
回到重庆,我让二老带着李隋唐住进了我的那套老房子,以免住在隋静蕾的那套房子触景生情。
我把那套房子挂在了网上,准备卖出去,房款归二老所有。
就像我之前承诺的,我真的是把隋父、隋母当成自己的父母来侍奉,而二老也把我当做他们的儿子那样来照顾。
我不时在心里说,静蕾、静菲,你们就放心吧!爸妈有我照顾,有我给他们养老送终,希望你们姐妹俩,在天上能相亲相爱。
考虑到假隋静蕾(真隋静菲)城府较深,心机多变,万一她故意说李隋唐不是我的儿子,尽管我想不出她临死前在这件事上撒谎的理由,仍然偷偷拿李隋唐的头发跟我做了DNA比对。
鉴定结果显示,李隋唐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他确实是李嘉奇的儿子。
那天我拿着那张鉴定报告,不禁在心里对天上的李嘉奇苦笑,“嘉奇,你看到了吗?唐唐是你的亲儿子。我们两兄弟,被这个女人耍得团团转。但是,原谅她吧!”
而在这些日子里,我也常常思考我和安、杨两家的恩怨。
我想,就算安叔和杨叔当年对我爸做过很坏的事,但肯定不是出自他们的本意,而是在特定的情形下,人性中的自私和本恶被激发了出来,才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
这三十多年来,他们又何尝不是像隋静菲那样,每天都饱受良心的折磨?
我常常说,原谅他人,是对自己的宽容。但真要做起来,何其之难?
(未完待续,即将揭晓尘封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