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裤子乐队的庞宽近日接受了《新周刊》专访。(图/聂一凡)
下午1点,新裤子乐队的庞宽背着帆布包,准时出现在摩登天空。
“紧、支棱、随性”,三个词儿,开始跑马灯般地在记者内心的LED屏上滚动。
庞宽的头发翘得让人挪不开眼,尤其是后脑勺那一撮,争先恐后朝上支棱着,像在跟人打招呼。看得出来,他刚烫过头。
最近一年,庞宽一直在健身,每天快走10公里。
这是身为“国货教父”(自封的)该有的觉悟,复古穿搭讲究的就是有款有型,太胖当不了弄潮儿。从小养成的穿搭习惯,使他历来奉行“没有最紧,只有更紧”。
也许是看庞宽的搞笑视频看多了,记者对他有一些先入为主的印象,不过,三个问题后,记者推翻了之前的想法,那都是极为粗浅的表象。
庞宽是率真坦诚的,却又不失神秘,他对新鲜事物接受得极快,同时仍保有old school(旧式)的精神。他就像一间没有锁门的房间,给人一种轻而易举就能走近的错觉。实际上,当推开第一扇门,你就会发现,里面还有无数扇门,有的门虚掩,有的门紧闭。
庞宽的心思,你别猜!
都说特定的地域文化会塑造当地人的性格,和很多生于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北京孩子一样,庞宽也是看着《编辑部的故事》《我爱我家》这样的京味情景喜剧长大的,能打岔、爱逗闷子的个性早已刻在他的骨子里,也潜藏在他日后的创作中。
他能把巅峰期的黑豹乐队、唐朝乐队的MV拍得“土味”十足,完全不见窦唯的“酷炫拽炸”;他和彭磊实在演不出北京摇滚乐队的苦,反而因“太欢乐”而被导演放弃。好像无论多么严肃的事情,庞宽都能分分钟解构掉。
他还喜欢正话反说,跟人开玩笑,关系越熟,损得越狠,常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他曾自嘲:“我是不招人待见的人,一天到晚欠了吧唧。”
刚开始玩乐队,庞宽并没有多高的艺术追求,更多的是为了吸引姑娘。
可他却说自己一直都女人缘欠佳,因为一旦跟对方关系熟了,他就开始嘴欠,总想调侃人家。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的一句玩笑话,真实性有待考察。
毕竟年轻时庞宽曾经非常瘦,彼时的他,被粉丝调侃为“庞窄”,下颚线清晰,身穿紧身牛仔裤、紧身皮衣,双手插兜,带着股摇滚明星的范儿。
摇滚范儿里多少都透着点愤世嫉俗的味道,但庞宽却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一丁点儿愤怒的痕迹——即便当年在摇滚现场他唱着“沉迷网络”,三下两下就能砸毁一台电脑。
“我不愤怒,从年轻那会儿就不愤怒。你说什么是愤怒啊?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假借愤怒的由头发泄呢。当时我砸电脑,就是一个噱头,有人砸吉他,那我就砸电脑,纯粹是为了好玩。”庞宽说。
很多北京孩子好玩儿,又爱玩,庞宽算一个。
从儿时起,他就开始研究飞碟、神农架野人、宇宙,甚至星盘。“星座多神秘啊,有时候分析得也挺准,你看我是射手座、上升双子座,真就特别爱自由,受不了太多管束,还跟‘双子’似的,容易从当下的状态抽离,进入另外一种人格。”庞宽说。
这种容易抽离的特质,让庞宽入戏很快,且颇具信念感。在彭磊导演的《野人也有爱》当中,庞宽曾扮演一名跟随教授寻找野人的青年科学家。虽然剧情离谱又荒诞,他却很少笑场。
彭磊觉得大家拍戏时都特别认真,用严肃的态度对待艺术创作,从来不在片场乱打岔,喊完“action”后,庞宽就直接进入到角色里了。
这种一秒切换性格的能力,在采访中也多次体现。
被问到梦想是什么时,庞宽眼中光芒迸射,他说道:“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定程度上改变年轻人的生活方式,如果再宏伟点的话,我还希望能推动人类文明的发展……”
在场的人被这一连串的回答震惊得说不出话,记者转念想到这一部分的拍摄任务,狠心打断了他:“老师,这一段咱们主要想突出一个反差,可以不用那么严肃。”
“我想天天在家躺着,过悠闲的生活。”庞宽脱口而出。
2021年草莓音乐节上的庞宽。(图 / 由被访者提供)
庞宽用“复古”来锚定自己的时尚品位。(图 / 由被访者提供)
“在厕所哭过、笑过、疯狂过,也优雅过”
庞宽从不拘泥于某种特定形式的表达,总在追求更为多元的艺术尝试。
彭磊曾在《北海怪兽》中写道:“庞宽当时很艺术,非常了解disco和新浪潮,并给乐队起了一个包豪斯式的名字——金属车间的形体师傅。”
彭磊听完Joy Division乐队的Love Will Tear Us Apart,十分喜欢,觉得这首歌太好听了,庞宽当即就能指出,这是合成器演奏的,随后从家里搬来电子琴。
近两年,庞宽从“金属车间的形体师傅”变身为“浴室行为艺术爱好者”,浴室成了他的灵感来源,他在其中创作了很多作品,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在厕所哭过、笑过、疯狂过,也优雅过”。
疫情刚来的时候,乐队演出全部停摆,庞宽待在家里,感到无所事事。
没多久,极富娱乐精神的他,开始通过拍视频的方式逗大家开心——大雪天光着膀子在垃圾桶旁弹唱、在浴室顶着一脑袋泡沫嘶吼、在阳台穿着李小龙同款的运动服拍板砖。
一开始,庞宽自己架着手机拍,后来想法越来越多,就找人来帮忙设计。
在一则名为《家住十楼的庞宽和他那一幢楼的住户》的视频里,他更是一人分饰十角。
庞宽说:“我住在一栋80年代的老楼里,经常好奇邻居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因为疫情,大家都宅在家里很长时间没出门了,这就更加剧了我的好奇心,我便幻想他们有趣的生活从深夜开始。”
在家里玩乐器,难免招致邻居的不满。不过,多年的老邻居,基本用不着登门警告,“梆梆梆”敲几下暖气管子,三声过后,庞宽就懂了。
“浴室系列”短片中,尤以弹唱《艾瑞巴迪》的表现最为亮眼。
视频中,庞宽仿佛已经一个月没刮过胡子、没洗过头,光着膀子坐在马桶上,用一连串劲爆的口技“咚哒咚咚哒”代替鼓声,随后嘶吼:“艾瑞巴迪is here now”。
一款名为“有情”的生姜修护发膜,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这款神秘的香波,在市面上并不常见,是庞宽从农贸市场淘来的。
不过,他坦言自己并没有脱发的困扰,只是喜欢尝试奇怪的生活用品,“我之前没用过生姜味的,很好奇,就买了一瓶”。
但谁又能想得到,庞宽随性而又吊儿郎当的外表之下,竟然暗藏着一颗极富条理的心。
庞宽经常打扫房间,尤其是卫生间,基本一天一刷。
浴室里的瓷砖光亮如新,宛如刚抛过光一般,这背后完全仰仗着庞宽清奇的思维逻辑——他笃定房间乱糟糟不仅影响心情,还影响智商。
对于整洁与秩序的要求,庞宽似乎达到了强迫症的程度。
他给厨房里的油盐酱醋小罐都做了排序,每次做饭都把食材和小料切好、摆好,井然有序、条理分明,之后按照菜谱一步步来。
“有时候坐飞机,看飞机小桌板上面的钮歪了,不在一条线上,就会特别难受,想给摆正,不光摆我自己的,要是旁边人的也歪了,我也想给摆正。”庞宽说。
一个一丝不苟的庞宽让人有点陌生,一个曾经自卑的庞宽更是出离想象。
似乎,这都与舞台上的他、表面吊儿郎当的他相去甚远。
庞宽坦承自己小时候有阅读障碍症,看几行字就容易跳行或漏字,很难坚持看完一本书,一般会选择听书或看电影。
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庞宽的学习,“其实小时候,我一直都挺自卑的,那时候评判一个孩子优不优秀,唯一的标准就是学习成绩。
我上学那会儿,经常被老师拽到讲台旁边,动不动就挨一顿呲儿,还是挺受影响的”。
当年,自卑的少年一直都在寻求让自己更笃定、更有力量的支撑。
小时候,庞宽喜欢过阿兰·德龙,特别是他在《独行杀手》中的形象,“就觉得特别风流倜傥,他那会儿不仅招女孩喜欢,还是很多男孩的偶像,不仅帅,还特别有才华,你能感受到他内心有一种非常强大的能量,这种能量非常打动我”。
现在,庞宽最爱看两本书,一本是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另一本是狄更斯的《远大前程》,之所以被吸引主要是因为两本书的男女主人公都有着相似的经历,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只能痛苦隐忍和等待,他为他们感到悲伤。
他说:“其实那会儿也看不懂这么深的作品,但唯独被这股情绪深深影响了,甚至被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创作。”
在彭磊执导的《野人也有爱》中,庞宽扮演了一 名寻找野人的青年科学家。(图/由被访者提供)
“没什么好尴尬的,这是我内心能量的延伸”
时尚十年一轮回,有时甚至更短,潮来潮去之间,庞宽用“复古”来锚定自己的时尚品位。
庞宽曾在南锣鼓巷开过一家复古国货店,他跑到天津梅花牌运动服厂,拉了一车梅花牌运动服回北京作为库存,又弄来铁皮玩具、电子表、跳棋、搪瓷茶缸、暖水瓶,以及飞跃牌、回力牌运动鞋,他给店铺起名为“Bye Bye Disco”。
这家与新裤子的歌同名的店在北京潮流青年的心中,曾经是乌托邦一样的存在。
《新京报》的贾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提到,“这批人以80后为主,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全面接触外来文化”,出于一种混杂了怀旧、对经典设计永恒美丽的尊敬,以及对大众化时尚的厌倦的复杂感情而迷恋经典国货,“而他们大都会受到新裤子乐队的影响”。
生于1976年的庞宽,童年与少年时期经历了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大转变。
尤其是80年代,思想解放潮流奔涌而至,大众长期被压抑的表达欲望如泉涌般喷发,时代的潮流既先锋又大胆。
“Bye Bye Disco”店里的货品几乎每一样都带有这个特定时期的时代印记,它们就这样出现在一个孩子最初认识世界的视野里。
以至于自封为“国货教父”的庞宽,经年之后,依旧喜欢穿回力鞋和塑料凉鞋,对80年代的迷恋,直白地宣告着他复古主义的审美偏好。
在穿搭方面,庞宽亦有很多独到的见解。
采访中,他展示了当天佩戴的手表,一款搭配金色手链的两件套女表,他说:“我最近特别喜欢金色,今天一身黑,正好用金色点缀一下。”
2021年的最后一天,庞宽办了一个名为“Bye Bye Fashion”的跨年派对,他身穿能闪瞎人眼的亮片连衣裙,脚踩老北京平绒绑带布鞋,混搭出一种奇异的美感。
庞宽说:“穿搭不是光好玩就行了,都是有讲究的,跟做设计一样,不是光看起来挺来劲的就行了,一定要有自己的思考,不能随便,颜色的搭配、款式的搭配,都要经过思考。”
对于女装、女鞋等装扮,庞宽一直都勇于尝试,且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没什么好尴尬的,这也是我内心能量的一种延伸”。
在新裤子参加完第一季《乐队的夏天》之后的一次采访中,庞宽曾谈起尝试女装的“心理动机”—— 他只是喜欢类似于雌雄同体的感觉,“有的人啊,有种想进化的冲动,有想突破自然人的感觉”。
不少网友起哄要链接,庞宽发了一张涂着橘色指甲油、穿着凉鞋的照片,“我劝那些问水晶凉鞋哪里买的男孩就别问了,买了你也不敢穿”。
人们在里面纵情舞蹈,悲伤慢慢就消散了
在记录地下摇滚乐生存现状的纪录片《北京浪花》里,庞宽的父亲出了镜。
父子二人长得很像,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一脉相承。
纪录片中,庞宽的父亲拿着新裤子乐队的演出海报,热情地向来访者展示。海报中的庞宽留着鸡冠头,看起来十分朋克。
记者问庞宽的父亲:“你喜欢他打扮成海报这样吗?”
父亲回答:“海报上那种是为了演出,还是生活中这样比较好。
他们几个小伙子凑到一块,主要是为了娱乐,都是业余的,他们都有自己的专业,他的专业是搞平面设计。”
不知是否受父亲影响,庞宽也不觉得自己是艺术家,他说:“我就是一设计师。”
庞宽正儿八经地学过平面设计,他的母校北京市工艺美术学校跟北京什刹海体育运动学校一样叱咤文艺圈,后者培养了顶级动作男星李连杰和吴京。
遑论北京市工艺美术学校在设计上的造诣如何,凭着走出过唐朝乐队的丁武、二手玫瑰的姚澜、摩登天空的沈黎晖、龙宽九段的田鹏以及新裤子的庞宽和彭磊,就足以被称为“中国摇滚的黄埔军校”了。
多年后,彭磊在《北海怪兽》中如此回忆自己的老师:“这个学校的老师都是长发的,或者有大胡子,或者是秃子。上身一般穿休闲西服,下身都是紧身裤子加大军靴。”
那是90年代初,在如此先锋的氛围的熏陶下,学美术的庞宽和彭磊玩起了摇滚。
至今,逢年过节,一家人聚在饭桌上,父亲仍会时不时地提醒庞宽,让他找份稳定的工作,最好能考个公务员。
庞宽很少让父亲看演出视频:“他对这些不感兴趣,看完不觉得好,也不觉得不好,对他来说,唱歌要能上春晚才算成功。
他今年都80多岁了,那一代人都很传统,就觉得过年能发点粮面米油、去医院看病能给报销才算正经工作,觉得那种生活才有安全感。”
庞宽今年40多岁了,年过不惑,却自感仍然“惑”得很。
他承认自己正在经历中年危机:“说实在的,我没什么野心,但是我的心一直都挺野的,年轻时那点躁动的荷尔蒙释放得差不多了,到现在这岁数,还总希望能做出些改变,又总是患得患失,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干点什么。”
迷茫的时候,庞宽也会失眠,像他歌里唱的那样——“睁眼到天亮”。
庞宽不希望与社会脱轨,总想在做乐队之外,拓展更多的可能性。去年,他在北京的重要地标之一隆福寺办了一场音乐节,名为“囍市”,slogan是“柳絮飞扬的地方,都是舞池”。隆福寺有庞宽童年的记忆——热闹的集市、好吃的夜市;“囍”,是新裤子早期写的一首歌的名字,也是“Bye Bye Disco”里的爆款T恤的名字。
采访快结束时,庞宽从帆布包中掏出水晶凉鞋换上,随后又搬来键盘,弹奏了一首《伤心招待所》。
他说:“如果真要开一间伤心招待所的话,应该就是舞厅的模样,人们在里面纵情舞蹈,悲伤慢慢就消散了。”
新裤子乐队。(图/由被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