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磊
图1 《花边文学》民国二十五年初版本普及版
按:《花边文学》是鲁迅晚年的一部杂文集,收录了鲁迅在1934年(民国二十五年)所写的杂文六十一篇。之所以称为“花边文学”,“一、因为这类短评,在报上登出来的时侯往往围绕一圈花边以示重要,使我的战友看得头疼;二、因为‘花边’也是银元的别名,以见我的这些文章是为了稿费,其实并无足取”。该书1936年6月由上海联华书局初版,并由鲁迅亲自设计封面。
近日在潘家园书摊购到一本1951年9月版《花边文学》。这是继民国二十八年、三十年、三十二年、三十五年、三十六年等版本后,在建国后出的第一个新版本。回家后翻阅,发现书后附一张勘误表,共计七处。逐一查对,感觉云里雾里,遂索性在旧书网上买了一本1936年(民国二十五年)联华书局的初版本进行比对。
图2 《花边文学》1951年版勘误表
序号
1951年版正文
1951年版勘误表
1936年初版正文
1
只要看报上所载的德哥派拉先生的路由单就知道——中国、南洋、南美、英、德之类太平常了。
美 -> 美。
只要看报上所载的德哥派拉先生的路由单就知道——中国,南洋,南美。英,德之类太平常了。
2
我们要觉悟着被描写,还有觉悟着被描写的光荣还要多起来,还要觉悟着将来会有人以有这样的事为有趣。
有 -> 要
我们要觉悟着被描写,还要觉悟着被描写的光荣还要多起来,还要觉悟着将来会有人以有这样的事为有趣。
3
于是后之诗人曰:『遍掘七十二疑塚,必有一塚冢君尸。』
冢 -> 葬
于是后之诗人曰:『遍掘七十二疑塚,必有一塚冢君尸。』
4
这几年来,报章上常见有因经济的压迫,礼教的裁制而自杀的记事
裁制 -> 制裁
这几年来,报章上常见有因经济的压迫,礼教的制裁而自杀的记事
5
但那是因为画不像的缘故,何常『象征』着别的什么呢?
常 -> 嘗
但那是因为画不像的缘故,何常『象征』着别的什么呢?
6
尤其是考据之学,给我们明白了宋、明人决有看懂的古书......
决 -> 决没
尤其是考据之学,给我们明白了宋明人决没有看懂的古书......
7
这几天偶然看见一部屈大均的翁山文外,其中有一篇戊申(即清康熙八年)八月做的自代北入京记。
八 -> 七
这几天偶然看见一部屈大均的『翁山文外』,其中有一篇戊申(即清康熙八年)八月做的『自代北入京记』。
这一比不要紧,发现除第2处、第4处、第6处为明显的印刷错误外,第5处“何常”改为“何尝”,其实可改可不改。但其余三处却都还颇值玩味,不妨说来与大伙聊聊。
顿号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第1处勘误为《未来的光荣》文中“只要看报上所载的德哥派拉先生的路由单就知道——中国、南洋、南美、英、德之类太平常了。”句中“南美、”应为“南美。”。这个自然说得通。但是引起我注意的是,在1936年《花边文学》初版本中该句为“只要看报上所载的德哥派拉先生的路由单就知道——中国,南洋,南美。英,德之类太平常了。”,该用“、”处全部为“,”。这一下勾起了我的兴趣——不妨考证一下顿号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这里要先讲明一点:若单纯讲“、”符号的出现,可以说中国古代的“句读”中早已出现。句,标形为“○”,作用相当于今天的句号;读,标形为“、”,虽与顿号相似,但其作用却相当于今天的逗号。我想探究的是,真正现代意义上的顿号,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区别于古代的“句读”,我国近现代第一套新式标点符号方案是在1919年4月由胡适为首,钱玄同、刘复、朱希祖、周作人、马裕藻等6名教授在国语统一筹备会上提出的《请颁布新式标点符号议案》。该案于1920年2月2日由北洋政府教育部以第53号训令——《通令采用新式标点符号文》发布实施的,要求通行“。,;:?!“”—— ……__ ﹏”等12类标点。这是中国第一套法定标点符号,其中所定的“点号”有两种形式:“、”和“,”,相互通用,其作用包含今天意义上的逗号和顿号。但在当时的一些宣教书中实际并未采用“、”,如1922年12月上海中华书局印行的《新式标点符号使用法》。
图4 1922年12月上海中华书局印行的《新式标点符号使用法》
新中国成立后又根据实际情况和使用需要,对标点符号进行了研究整理,于1951年9月由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发布了《标点符号用法》。这是中国第二套法定标点符号,共列出标点符号14种,包括“。,、;“”:?!—— …… 《》.”,其中正式将“、”符号作为顿号单独列出。
图3 新中国成立后发布的第一版《标点符号用法》
那么,“、”符号作为顿号是在1920年至1951年之间的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的呢?
这就要说到我国著名的语言学家陈望道先生。是他首先在其著作《作文法讲义》(1922年)的附录中提出,把“、”和“,”分成两种不同的标点符号,并分别定名为“顿号”和“逗号”。
图4 陈望道先生早年照
随后在1930年,国民党教育部在《划一教育机关公文格式办法》中,将顿号列为公文使用的14种标点符号之一,以政府文件的形式首次确定了下来。
图5 1930年国民党教育部《划一教育机关公文格式办法》
因此可以说,现代意义上的顿号是在1922年“诞生”的,陈望道先生可称为现代顿号之父!
让人疑惑的“七十二疑塚”诗
第3处勘误为《清明时节》文中“于是后之诗人曰:‘遍掘七十二疑塚,必有一塚冢君尸’”句中“冢”应为“葬”。感觉用“葬”似乎是更通顺些了,可是查看1936年《花边文学》初版本中该句竟然依旧为“于是后之诗人曰:‘遍掘七十二疑塚,必有一塚冢君尸’”。如此看来,是1951年重印此书时的编辑改的了。那又凭何依据敢于擅改鲁迅先生大作呢?我想无非两种,一是与鲁迅先生原稿核对过,证明初版本即印错了;另一种便是找到了这句引用诗的原句。
然而该篇最初发表于1934年5月24日的《中华日报·动向》,年代久远,报纸的保存最为不易,恐无从核对。最大可能是后一种,因为联系此句前后文:“相传曹操怕死后被人掘坟,造了七十二疑塚,令人无从下手。于是后之诗人曰:‘遍掘七十二疑塚,必有一塚冢君尸’。于是后之论者又曰:阿瞒老奸巨猾,安知其尸实不在此七十二塚之内乎。”
读过《聊斋志异》的人是不是感觉眼熟?对的,《聊斋志异》卷十《曹操冢》文中写到:异史氏曰:后贤诗云:“尽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宁知竟在七十二冢之外乎?奸哉瞒也!编辑是不是也曾看过《聊斋志异》,所以才将“冢”改为“葬”的呢?那又为什么不把“遍”改为“尽”呢?
图6 《聊斋志异》
还是回到刚才所说,或许编辑认为蒲松龄老先生引用的也不是诗的原句!
那蒲老先生所说的“后贤”的原诗是啥样呢?明朝一个叫陶宗仪的人(估计就是蒲氏所指的“异史氏”)在《辍耕录·疑冢》中说了:曹操疑冢七十二,在漳河上。宋俞应符有诗题之曰:生前欺天绝汉统,死后欺人设疑冢。人生用智死即休,何有馀机至丘垄。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直须尽发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藏君尸。陶宗仪点评此诗是“此亦诗之斧钺也”,入木三分。《全宋诗》第二十九部(1998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录入了此诗,名为《漳河疑冢》。
图7 《全宋诗》第二十九部(1998年北京大学出版社)
真是不理不知道,一理吓一跳。“七十二疑冢”诗在不同时期出现竟出现四个版本:在《全宋诗》记录的宋代为“直须尽发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藏君尸”;在《聊斋志异》的清代为“尽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在《花边文学》初版本为“遍掘七十二疑塚,必有一塚冢君尸”;在《花边文学》1951年版则为“遍掘七十二疑塚,必有一塚葬君尸”。这“真是没有法子想”(注:鲁迅《花边文学》书《清明时节》文中语)。
图8 曹操墓发掘现场
2009年12月27日,国家文物局认定,经考古发掘,位于河南省安阳市安丰乡西高穴村南的高陵,就是曹操墓。该墓果真是在漳河南岸。
所谓有“七十二疑冢”的曹操墓都找到了,而“七十二疑冢”诗反倒让人迷惑了。
鲁迅是“偶然看见”《翁山文外》的吗?
最后一处勘误为《读书忌》文中“这几天偶然看见一部屈大均的翁山文外,其中有一篇戊申(即清康熙八年)八月做的自代北入京记”句中“八年”应为“七年”。1936年《花边文学》初版本中该句也是如此。看来鲁迅先生确实是把年份算错了一年。可能是《翁山文外》太吸引鲁迅先生眼球了,以致于没有细算年份吧。确实,《翁山文外》此书有点传奇。
屈大均,字翁山,是明末清初著名学者,著述颇丰,其代表作《翁山诗外》、《翁山文外》、《翁山易外》、《广东新语》及《四朝成仁录》,人称“屈沱五书”,为世人称道。屈氏一生云游四海,参与抗清,冀求恢复中华。死后,其全部著述二十四种以其“谬悖”而被列入禁毁书目,流存下来的甚为罕见。直至1910年(宣统二年),上海国学扶轮社才翻印了《翁山文外》十六卷、《翁山诗外》十九卷。
湖州嘉业堂主人刘承幹(字贞一,号翰怡,1882-1963)颇有罕见之书,1920年也刊印了屈大均的《翁山文外》十六卷。该书系“嘉业堂丛书”系列之一。“嘉业堂丛书”校雠不苟,至1930年刊布最后一种,共出书四部216册57种,为世所重。
图9 1920年嘉业堂刊印《翁山文外》四册十六卷
鲁迅对刘翰怡及嘉业堂是很熟悉的。1934年5月22日鲁迅在给杨霁云的信里写道:
霁云先生:
惠示谨悉。刘翰怡听说是到北京去了。前见其所刻书目,真是“杂乱无章”,有用书亦不多,但有些书,则非傻公子如此公者,是不会刻的,所以他还不是毫无益处的人物。
话虽这么说,可实际上鲁迅对嘉业堂刻书是很重视的。
对于这种刻书家,我是很感激的,因为他传授给我许多知识——虽然从雅人看来,只是些庸俗不堪的知识。但是到嘉业堂去买书,可真难。我还记得,今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好容易在爱文义路找着了,两扇大铁门,叩了几下,门上开了一个小方洞,里面有中国门房,中国巡捕,白俄镖师各一位。巡捕问我来干什么的。我说买书。他说账房出去了,没有人管,明天再来罢。我告诉他我住得远,可能给我等一会呢?他说,不成!同时也堵住了那个小方洞。过了两天,我又去了,改作上午,以为此时账房也许不至于出去。但这回所得回答却更其绝望,巡捕曰:“书都没有了!卖完了!不卖了!”
我就没有第三次再去买,因为实在回复的斩钉截铁。现在所有的几种,是托朋友去辗转买来的,好像必须是熟人或走熟的书店,这才买得到。(鲁迅《病后杂谈》1934年)
要知道,刘翰怡继承嘉业堂巨额家业,印书并不谋赚钱,只是文人风雅罢了。1934年11月13日,时任上海申报副刊《自由谈》编辑张梓生出面,才代鲁迅购得嘉业堂刻书15种35本,共计18元4角。鲁迅在日记里详细记录了这次购书清单,其中便有《翁山文外》4册。
时隔12天后,1934年11月25日《读书忌》完稿。可见鲁迅是如何迫不及待地看了《翁山文外》,错算戊申年为康熙八年亦情有可原了。至于得书过程,也并不像“偶然看见一部屈大均的翁山文外”那么轻松,其实是经历了几多波折的。
《花边文学》这张“勘误表”总计40余字,择其三处展开却钩沉出如此多旧事。诚如陈子善老师在一次讲座中所说,在别人看来可能是些琐碎的事情,在我看来却很值得研究,从细微处着眼,怀着一颗“八卦”的心,而所谈所写都来自历史。是的,我们不生产“历史”,我们只是“历史”的搬运工。
注:文中图片部分引自网络,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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