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有两种意义的故乡:现实世界的,精神领域的。而汉字是我们精神性的故乡,没有了这个故乡,人走到哪里都止不住内心的惶惶。
如果你对汉字没有相当程度的体认和领悟,不知道汉字是一种“根文化”,你就不会有精神上的“文化自信”。即便有,也不能“心安理得”,更遑论“吾心安处是吾乡”。
时至今日,许多人只知道汉字的引申义,不知其本来义。所以,要回到汉字源头,从字根意义上,重新梳理、解释、印证汉字的流变。这是清代训诂、小学在当代的应用,其目的不是恢复旧传统,而是温故知新,把字中包含的学问、智慧说清楚。
许多人讲,为什么胡适那一代人写出来的文章有味道,今天的人写文章就失去了味道呢?固然是由于时过境迁,但没法回避的,是我们没有“文字学”的旧学功底,对于文字的运用,只知引申义而不知本来义,只知当今义而不知过去义,故此难以“拉开距离”,而只身陷其中。
我认为,汉字是一座富矿,其中不仅蕴藏着丰富的信息量,而且有开慧的功能存在,特别适合新一代少年人培育精神,增长智慧,明理懂事。
如今,如何在一个人心惶惶的时代强大一个人自得其乐的能力?如何培养自己尤其是青少年一代的精神定力——一个人自己待不待得住?会不会无聊时就坐卧不安?应该从什么地方着手?
其实,汉字里一直就根植着强壮中国人精神的“灵丹妙药”和洞察万事万物本性的大智慧。比如“德者得也”,告诉你道德的含义首先是你要“自得”;要“自得”,首先要“自律”。因为,道德是不能去“律他”的,要“自律自得”,自己受用,自己做到,别人才能心悦诚服,此之谓“教化”。所以说,“一字一智慧,字中有乾坤”。
我的著作《赳赳说千字文》,是有痛点的。痛点在于:一,语言是思维的工具,有什么样的语言就有什么样的思维方式,但现在,我们的思维片面化,充满斗争的意识形态,是与我们的语言被遮蔽分不开的。粗线条、粗鄙化、语言暴力等,导致我们的思维简单、片面,容易被人利用,时常人云亦云。“狂热分子”和“乌合之众”的生成,首先是一套语言范式的生成。这套语言范式需要破除。
痛点之二是,在对文字的学习上,我们和文盲的区别不大。为什么这样说?新中国成立前,文盲率是85%以上。为了解决文盲率,开办小学,教“认字”。能读书看报、写信算账就毕业了。此后,一直沿袭下来,“文字学”没有,仍是教“认字”,而没有“识字”。这就像隔壁老王,你跟他住一个小区,你对他认而不识,他长什么样你知道,叫什么你也知道,在哪儿工作你也知道,甚至有事也会找他打听、找他帮忙。但除此之外,他的其他一切,他的历史,你什么都不知道。
目前,我们对文字的认识,就停留在对“隔壁老王”的认知水平。
什么是“认”“识”?两个字都是从战争来的,都和辨识武器有关,认短刀为认,认长戈为识;简单为认,复杂为识;陌生为认,熟悉为识。
现在,通过“扫盲”,文盲率只有8.72%了(2017 年两会数据)。但传统的小学训诂也就是“文字学”,消失不见了,仅存于中文系一点余脉。你敢说,对于一个文字的演进过程,对于被割裂的文字学现状,你真的不是文盲吗?这可能是全民要补的一节课。
痛点之三是,我们的很多作家,我们的很多文字工作者,为什么就比不上有旧学功底的前辈大师。我想了很多原因,最终归结于有一节课我们没补,就是“旧学”这一课。而旧学中的基本功,就是文字学。我们对文字的领会程度不够,所以写起来,其中未免少了很多味道。
要知道,文字穿越古今而来,有古今之用、变化之道。这个变化之道,我们完全是隔膜的。尤其是简化字又摆了一道,就更加不知道其来有自了。而文字中有造型之源,有义理之源,这个源我们不去找,就相当于面对一个地下矿藏,有基础能源而不去发掘。
当年胡适提倡“整理国故”,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理由,自家矿藏不发扬光大,徒慕他山之石非学问之基。
自古以来,汉文字是从铁马金戈中、从征服外界中一路拼杀过来的。“认”是从陌生到熟悉,故《说文解字》中说:“认,顿也。”言语迟钝为认,学习的第一步都这样。识,则是习以为常,将熟悉的内容深化为理所当然之事,这就是学习的第二步。《说文解字》说:“识,常也,一曰知也。”知道常识,即为识。我们现在就是常识太少,偏见太多,思维简单,常有戾气。
认字我们都会认;识字可能得要从头学,“识字”是为了回到常识,这一块常识以前割掉了,现在要补回来——知道一个字的历史、来源,将其转化为常识。这样在应用上,水平自然就不一样了。
前几年我主持了《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初版于1901年)的修复工作。这本书被称之为“百年语文第一书”,是有现代学校以来供小学生使用的第一本语文教科书,也是胡适、茅盾的启蒙书。这本书就是教六岁到十二岁的小学生认字和识字的,有3291个汉字。知道一个字怎么写、怎么念之外,也会用简短的注释告诉大家这个字的“义理”,这个义理就是从历代小学中提取的说文解字精华。读完这本书,当年的儿童小学毕业,就能打下相当良好的旧学功底。
没有“文字学”的旧学功底,能否“入宝山而不空手归”,能否藉由“文字学”找到回家之路?当年的孩子学得了,今天的人们也应该学得了。(胡赳赳)
《赳赳说千字文》自序(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