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羌笛是唐诗中最常出现的意象之一,也是历史上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文化符号。马融在《长笛赋》中记述:“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王之涣《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羌笛的族群记忆和文化传统深深镌刻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历史中,它是怡情遣兴的乐器,也是民族交融的见证。
羌笛在唐代究竟有多流行?叶廷珪《海录碎事》记载唐玄宗临崩,特意嘱咐侍臣将自己常玩的紫玉笛赠给代宗。卢肇《逸史》说越州(浙江绍兴市)人花重金聘请笛艺第一的李谟从京师长安来演奏,李谟到越州后,引起一阵轰动,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纷纷斥巨资听他吹笛。李颀《古意》、李白《金陵听韩侍御吹笛》、杜甫《城西陂泛舟》、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等,经常写到唐人以羌笛为乐的事迹,以至于林庚先生在《诗的活力与诗的新原质》一文中盛赞唐诗“只要碰见笛声,便似乎无往而不成为好句”。可见,羌笛多受唐人欢迎。
东汉陶吹笛俑。汉代笛箫区分并不明显,箫被称为“篴(音dí,同笛)”,也称“竖篴”。直到唐代,开始出现六孔加竹膜的笛子,箫笛才正式分家。我们今天的俗语“横吹笛子竖吹箫”,便是从唐代才开始的。宋代《朱熹语录》也有记载:“今呼箫者乃古之笛,惟排箫乃古之箫。”(图片来源:成都博物馆)
羌笛风靡大唐,但它却不是在唐朝传入中原腹地。羌笛什么时候传入中原,史无明文记载。但是,马融《长笛赋》说汉武帝时期的丘仲知道笛来源,又引其话说“近世双笛从羌起”。此外,应劭《风俗通义》、许慎《说文解字》提到羌笛,《宋书》说汉朝有《筝笛录》,《后汉书》记载汉灵帝好胡笛,贵戚竞相效仿。可见,羌笛应在汉朝时传入中原。具体可能在汉武帝开拓陇右、西域时传入。这两地正是羌族主要的聚居地,汉武帝打通陇右、西域后,葡萄酒、汗血宝马、曼衍鱼龙幻术等殊方异物开始大量涌入中原腹地,羌笛作为羌族文化的瑰宝,很可能就在这时传入中原。
汉代丸剑宴舞画像砖,1972年大邑安仁出土,四川博物院藏。
羌笛传入中原后,经乐工改造,其形制从原来的三孔变成四孔、五孔、六孔、七孔等,笛管的材质、长短纷繁多样。人们又称之为笛、长笛、玉笛、十二律笛、横吹等,仅陈旸《乐书》就著录17个不同的笛名;同时,羌笛也成为中国笛子的传统。尽管学界对中国笛子的来源持有多种说法,但截至目前,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羌笛”条说“长笛与羌笛皆出于羌,汉丘仲因羌人截竹而为之,知古篴汉初亡矣”,仍然比较可靠。汉唐诗人常将笛、羌笛混用,如李白《清溪半夜闻笛》、高适《塞上听吹笛》等,题名写笛,实际却吟咏羌笛;吕延济注《咏霍将军北伐》“羌笛陇头鸣”一句说“笛,起于羌”;段安节《乐府杂录》说:“笛者,羌乐也”。唐代佚名者《笛赋》说笛“厥草创自羌首”。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羌笛为中国笛子的源头,汉唐诗人所说的笛,即为羌笛。
徐州苗山汉画像石墓出土的“乐舞图”画像石。图中长袖舞者的左边有一人跽坐于地,双手击节,作歌唱状,舞者的右边有一人在抚琴,他的后边还有吹竽、 吹排箫、吹笛等伴奏者。(图片来源:徐州博物馆官网)
形制的变化增强了羌笛的表现力,快速提升了它的音乐地位。早在魏晋时期,羌笛成为庙堂、宴飨之乐的协律乐器。《晋书·律历上》说:“飨宴殿堂之上,无厢悬钟磬,以笛有一定调,故诸弦歌皆从笛为正。”羌笛被魏晋人广泛用于“杂引、相和诸曲”,逐渐走入文人的日常生活,变成他们消遣娱乐的节目,同时也成为他们创作的重要题材,诞生了马融《长笛赋》、李尤《笛铭》、曹丕《善哉行》等众多杰作。到了南北朝,诗人将羌笛写入边塞诗,如戴皓《从军行》“羌笛管中嘶”,张正见《陇头水》“羌笛含流咽”等,羌笛又成为诗人展现塞外风情的文化符号。
到了唐代,人们对羌笛的喜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究其缘由,主要有四:
其一,精粹动人的笛声。唐代羌笛以五孔、七孔为主。《通典·乐四》“笛”条说:“今横笛去觜。其加觜者,谓之义觜笛。”陈旸《乐书》著录义觜笛图如下:
并在图下说明“义觜笛如横笛而加觜,西梁乐也。”唐《笛声似龙吟赋》说笛“四孔有加,五音具备”。可见,唐朝确有五孔羌笛。李善注《长笛赋》说:“笛,七孔。长一尺四寸。今人长笛是也。”可知,七孔羌笛也传至唐代。这两种羌笛的孔数、笛管长度均超出原来的三孔羌笛,其表现力更加突出,能吹出多种精粹动人的笛声。
比如,清越逸发之声。李肇《唐国史补》说:“李舟好事,尝得村舍烟竹,截以为笛,坚如铁石,以遗李牟。牟吹笛天下第一,月夜泛江,维舟吹之,廖亮逸发,上徹云表。” 卢肇《逸史》记载越州文人盛赞李谟吹奏的笛声为“钧天之乐不如也”。“廖亮清越”“廖亮逸发”“钧天之乐”,这些词语表明羌笛可以发出仙乐一般的逸韵。李唐王室拜老子为始祖,崇尚道教,养成道家以虚无、淡然、适性为美的审美心理。羌笛这种逸韵正符合唐人基于道家哲学而形成的审美标准,故而俘获他们的欢心。
比如,悲泣怨切之声。胡震亨《唐音癸签》说:“玄宗幸蜀,行次骆谷,谓高力士曰:‘吾不用张九龄之言,至此。’索长笛吹一曲,潸然流涕。后有司录成谱以进,且请曲名,上曰:‘吾因思九龄,可名此曲为谪仙怨。’其音怨切,诸曲莫比。”李白《观胡人吹笛》:“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愁闻出塞曲,泪满逐臣缨。却望长安道,空怀恋主情。”不管是位高权重的官员、乃至天下至尊的唐玄宗,还是王昌龄、李白、杜甫等文人,以及普通百姓,生活中不免碰壁受挫,悲泣怨切的羌笛声往往成为治愈他们受伤心灵的良药,故而普遍喜爱羌笛。
比如,欢乐寥亮之声。王维《凉州赛神》写到凉州城外的健儿吹着急促欢乐的羌笛声增强比赛的氛围;李白《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说崔钦常坐在胡床上吹奏紫玉笛来招待他,笛声响彻云霄,无比欢快娱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传达出急促欢快的羌笛声。可见,欢乐寥亮的羌笛声也是唐人宴饮娱乐时不可或缺的节目。
其二,丰富感人的笛曲。胡震亨《唐音癸签》说羌笛的曲目“与觱篥、箫、笳列横吹部者同。有悲风、欢乐树等四十余曲,见前鼓吹曲内”。除了这些横吹古曲外,唐人还创作了许多感人肺腑的笛曲,如《谪仙怨》《阿滥堆》《荔枝曲》《六州遍》等。表现力强的羌笛吹奏这些感心动耳的笛曲,唐人听之,往往“伊满堂之咸惊,疑在田之忽至。凄清韵起,方将乐以忘忧;想象云生,实曰物从其类”,令他们流连忘返,爱不释手。
其三,权贵豪民酷爱羌笛。李唐王室身上流着北方少数民族的血液,又推行胡汉一家亲的民族政策,他们对殊方异物本就持着开放包容的态度。特别在开元、天宝间,唐玄宗洞晓音律,酷爱羌笛,他不仅擅于吹奏羌笛,而且深谙笛律,创作诸多感人肺腑的笛曲。在他们的影响下,贵戚豪民,平民百姓,普遍喜爱羌笛。如尉迟偓《中朝故事》说:“骊山多飞禽,名阿滥堆。明皇帝御玉笛,采其声翻为曲子名焉,左右皆传唱之。播于远近,人竞以笛效吹。”《太平广记》记载唐玄宗特别喜爱梨园弟子中一个善于吹奏羌笛的胡雏,胡雏犯罪被抓,唐玄宗特意下令释放他。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在以唐玄宗为代表的权贵豪民的带动下,羌笛备受唐人瞩目,羌笛之盛前所未有。
其四,教坊机构的推动。崔令钦《教坊记》记载唐代西京长安、东京洛阳均设专门的音乐机构——教坊。教坊分左右两个部分。据任半塘《教坊记笺订》考证,“西京除左右教坊外,尚有仗内教坊,属鼓吹署,在宣平坊”。容貌俊俏的平民百姓可被选入教坊,教习歌舞、乐器等。羌笛即是教坊课程的一项。唐代教坊规模十分庞大,尽管他们不全是负责练习羌笛的,但其人数应不在少数。唐人旅居长安,夜里经常听闻教坊乐人练习笛子,如王谠《唐语林》说:“王瑀为太常卿。早起,闻永兴里人吹笛,问:‘是太常乐人否?’曰:‘然’”。教坊的设立对羌笛流传的作用不言而喻。何况,教坊乐工可以抽空到坊外表演,如李谟到越州、瓜州吹笛,更加有利于羌笛的传播。在安史之乱爆发后,教坊乐工或被抓往北方,或四处流浪,羌笛随着他们的脚步传遍中原大地。
唐三彩骆驼载乐俑,1959年在陕西省西安市西郊中堡村唐墓出土,现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图中七个男乐俑分别手持笙、琵琶、排箫、拍板、箜篌、笛、萧,中间立一载歌载舞的女子。该俑造型新颖,形象逼真,被誉为唐三彩俑中的压卷之作。(图片来源:新华社)
综上所述,形制的改变,赋予了羌笛更强的表现力,使其具有寥亮精粹的音质,吹奏出诸多沁人心脾、哀感顽艳的笛曲;加之,权贵豪民酷爱羌笛及教坊机构的推动,羌笛成功俘获了唐人的欢心,深深地嵌入他们的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文人以品赏、听闻、书写羌笛为纽带,展开的文学活动,在唐代十分活跃。文学的反作用,又加速了羌笛的传播。最终,羌笛成为大唐数一数二的流行乐器,成功融入唐代璀璨的文化长河。(采写 陈海龙 制作 胡琪)
作者简介:
龙正华,厦门大学文学博士,铜仁学院人文学院青年教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古代文学。
来源:道中华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