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五晚上推掉了一切邀约,终于看到了《罗曼蒂克消亡史》。是的,终于。
之所以用上这个词,是因为等了太久。
去年某一天,我和朋友坐在影院放映厅里等一出电影开演,经过了嘈杂的汽车广告和浮夸的保险广告之后,幕布忽然黑下来,然后浅野忠信出现了。
不止是浅野忠信,还有章子怡、葛优、闫妮、袁泉……突然响起的节奏很有些《Battle Without Honor or Humanity》的调调,汽车在夜间的小路上不断向前,人们笑着或者沉默,但表情都意蕴深长。女人们用上海话娇嗔地发问,闲聊导演想把电影拍给下世纪观众看的野心。
元素们叠加起来格外闷骚,勾人的气质也足够强烈,以至于当时我买票要看的正片开始了,脑子却还是想着“要看这部《罗曼蒂克消亡史》”。
闷骚的东西,谁不喜欢呢?
△这部片子的闷骚,在海报设计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作为一部编导都是同一人的作者电影,电影的徐徐展开无异于将创作者的内心刨给大家看,但程耳不是。他把一个故事拆分成好几块,打散了时间和空间上的连结,然后气定神闲看你在观影时将所有细节纷纷抓住再梳理、复盘,最后悠悠然地揭开谜底。
这让这部电影变得不那么容易看透。
就像是故事文本,从小了说,是在讲上个世纪30年代的旧上海,黑帮大哥陆先生一家遭遇的华丽与背叛;往大了说,则是中日恩怨纠葛的历史困境,和大时代背景下的乱世浮生。
葛优饰演的陆先生身为黑帮老大,但做事有腔调又讲规矩:他可以面对断手面不改色调侃闲聊,也在日本人要谈合作的时候凛然拒绝。他似乎无所不能,这样“教父”般的人物原型是杜月笙。
章子怡的“小六”起初是个天性风尘的花痴,嫁进了不爱的大户,得不到博爱的心上人,所以把所有热情和精力都放到了和男人周旋上去,在欲望的纠缠里借以寄托。尔后她受到了长期的囚禁,不见天日的生活把她的性格慢慢磨平,恨意只在绝望里隐藏。
浅野忠信大概是最会抢戏的配角,他演的渡部自出场伊始就穿长衫,说着上海话,吃着上海菜,娶着上海老婆,有两个在上海出生的儿子。当陆先生要去碰面日本人的时候,他提醒陆先生要小心,当陆先生赴鸿门宴的时候,他为了保护陆先生中弹身亡。
可实际上他匆匆忙忙回到自己的餐馆里,在日式的房间里换仪式感严备的和服,吃日式原样的烤秋刀鱼和刺身,和猫说日语,哼的调子是日本歌谣——那是故乡的意思,他的内心里还是个日本人。
伪装总会揭开,于是在影片的后半段他囚禁小六、曝光了间谍的身份,作为战俘面对陆先生的时候轻蔑地吐出一口口水,连装都不肯装。
这三个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变化,是上海不同时期遭遇的真实缩影,在所有人当中缠绕。
如果单把故事文本剥离出来去一一解析,或是对应历史人物故事,足够分析好大一篇;又或者从每个镜头每一束光来思考,也足够梳理出3000字以上的解读小论文。但缭绕在影片中挥之不去的罗曼蒂克,或许更值得说道。
什么是罗曼蒂克?旧上海有一百种不同的解释。
王传君和杜江扮演的这类小马仔,把性定义为罗曼蒂克。杀人之前,他们会有轻松愉快的对话,比谁脚大,拿有没有“开荤”为鉴定男人、互相攀比的标准。
既然没有钱也没什么社会地位,连明天都那么不确定,那温香软玉在怀总是没错的。
身在高位、杀人不眨眼的陆先生也有罗曼蒂克,他严格遵守了贵族守则,做派十足:动杀机之前要先来点“点心”,中日谈判中但见双方一言不合就扬手请喝茶;就连他家的老妈子也知分寸懂礼数,比起别家的小姐太太也是气势不输。
要照顾的人很多,要顾及的事也很多,但人面、情面、场面,人生最难吃的三碗面他都端得平平整整。
比起来女人们罗曼蒂克更实在一些。
明明只是佣人身份的王妈,照料了一府人的吃穿用度,还能给陆先生引荐杀手、帮戴先生做说客送戒指。事情虽多,但她尽守本分:粥咸了一点点就要下人重新去熬,老板开玩笑说饭菜不好吃了,她立马责怪自己不该换锅。就连中了枪,她也要撑着自己走回屋子里,靠着椅子坐下,坚决不肯倒地死去。
陆先生的五姨太,守着空屋和偶尔才来的关怀,还是愿意为了丈夫献上生命。临行前细细抹上红唇,穿着好看的袍子,即使命如微尘也要绽放过一瞬。
袁泉扮演的吴小姐,就是胡蝶。她曾经想过要和丈夫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但丈夫的出轨和出卖让她的“以身作保”显得愚蠢而可笑,罗曼蒂克也随着婚姻的破灭而消亡。她始终坚持随心走,喜欢一座城市,才会喜欢这座城市的食物,无从选择但也自矜自贵。
而命运大开大合的章子怡,先是忠于情欲,晃着白花花的大腿在荧幕上和人痴缠,再是骄纵媚俗,用乌黑的眼线说着当时她不懂的台词,之后为命苟活,从风华绝代到清清淡淡。
与其说她哪里罗曼蒂克,倒不如说她就是罗曼蒂克本身。
情爱关系里充满了旖旎和香艳,毫无疑问是罗曼蒂克的,只是每一段罗曼蒂克都不那么平顺。变幻的大背景让罗曼蒂克危机四伏,再深的感情遇到危机就转化成了干巴巴的现实:要么勉强着好好过,要么壮美地牺牲一把,再不然只能向生活和命运低头,让尊严变为苟且。
而男人们在帮派间处事的规则、行走时恪守的利益和民族大义的担当,又从精神上传递着罗曼蒂克。
甚至电影里头那些日常生活的细节,也充满了旧上海在那个时代特有的摩登派头。
吃的元素被无限放大,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在饭桌上解决的呢?
和工会领导谈判的时候,先摆着明明白白的茶盏,大家一同落座,在试探角力中喝茶。等到要备底牌的时候,喊一下“点心”,底下人把粥点都端上桌来,再讲什么生生死死。
和日本人的谈判也要选在妹夫的日本餐厅,靠着木质的餐桌一言不合就开枪。
连杀不杀人都是在饭桌上讨论,两个人喝着粥说起来,像是赴宴穿什么衣服一样随意。桌上的陈设也很简单,一锅白粥,一碟烫青菜,两三碟鱼干咸菜,是最常见的上海人家晚餐。
女人们的来往也是靠着点心来做人情的催化剂。王妈去帮戴先生做说客,上来先带出两盒点心,两个人对坐着,先吃着闲聊着,再话锋一转说些别的。
用吃来开场,大多是为了体面,肚子填饱了,说什么做什么也都顺理成章不必客气。
但在女人们来说,体面或许是打扮。
吴小姐为了救丈夫而找到陆先生,照样是饭桌上的交流,但吴小姐一身西式改良过的旗袍,保留了走起来一地摇曳的裙摆和高叉,但上半身用上了西式宫廷风般蓬松的短袖,时髦又新潮。
外套是匆匆加上的。作为电影明星,吴小姐做什么打扮都不过分。就算是普通的旗袍,她的领口袖口都会缀上珍珠和精致的蕾丝刺绣,这样的暗香浮动,天生就会招来各种宠爱和怜惜。
而同为拍电影的小六,在她没有定下来的年月里是不肯好好穿旗袍的。西式的斗篷长裙,蕾丝是她长出的第二层皮肤,她代表了那时候的新潮。
和小六不一样。老派一点的,像小五,即使等的人久不来,旗袍还是穿得严丝合缝。
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烫好的头也绝不会皱一下。头发是皂角护理出来的浓厚和恬然,抹上头油后上烫好的火钳,留下头顶上的波浪。这样的头发弄好之后几个月都散不下来,用手拢拢就好了。
更传统一点的王妈,恪守着佣人帮工的本分。她带黄包车夫去见先生,教育人家不要乱搭腔,样子也要严谨。
这一大套理论实践起来被她归纳成两个字,演戏。
对平头百姓来说,这些端正都是上等人才有的,坚守无用,但旧上海十里洋场的风韵偏偏来自于这些无用的美感累积。
这种时代的精气神最终随着历史更迭而慢慢散去,上层社会的派头也逐渐消弭,用暴力建立起来的黑色博爱再也不复存在。
就像英文片名The Wasted Times,被浪费的时光。故事里的主人公们把爱啊恨啊造作啊都放在了“端”着的那些大好岁月里,只是一朝醒来回头望去,跟眼前的平淡比起来,过去的日子都像是被浪费了。
罗曼蒂克渐渐只存在在想象里。就像贯穿始终的插曲《Take me to Shanghai》,带我回上海,可是那个上海回不去了。
人们试图用《长恨歌》来接近那个罗曼蒂克的上海,但是王安忆偏偏觉得那段不熟悉的时代造就了长期的误读;人们向往《上海滩》里的浪奔浪流,但黄浦江深偏偏没有浪。
轻佻的、俗媚的、摩登的、莺声燕语的,都被封存在了过去;痴男怨女的一拍即合,文人骚客的家国情怀,黑帮家族里的危机四伏,也留在了那个被浪费的年代。
“他一直拖到一九四九年五月初才坐上去香港的轮船,算得上真正的末班车。没有人知道他在拖什么或等待什么,我想他自己也未必知道,不过是下意识的拖延。不久他就死在香港,死前再没有值得记述的事件或说过的话,他基本没再说话,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他终于走向自己的沉默。 ”
罗曼蒂克消亡之后,一切都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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