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人民所居舍宅皆有鬼神,无有空者。
《杂阿含经 卷二十》
第一次遇见黄鼬(Mustela sibirica)是在北京,暮色朦胧,马路和某某购物大厦之间,一条金黄色的影子蹿过,在定睛观看之前就消失了,也许是钻进下水道了吧。这小小的野生动物,在人类冷硬四方的水泥巢穴里,带来神秘的野性气息。
“你好呀,我是你的邻居黄鼬~”图片:Aurelien Audevard / arkive
在大多数野生食肉目动物随着人类文明前进、后退或消亡的时候,黄鼬却迎难而上,进入人类的领地。黄鼬和树麻雀、德国小蠊一同,成为了伴人而生的野生动物。田野、村庄,甚至城市里,都可以见到金黄色的修长身影。
快左右滑动,认识你的邻居们吧!图片:Aurelien Audevard ;Laitche & Lmbuga / Wikipedia
人类的生活甚至让黄鼬家族更兴旺。人类带来的残余食物,招引大量鼠类,为黄鼬提供了丰盛的猎物;在农村,柴房和草垛又成为它们繁殖和越冬的住房。
从伴人动物到仙中盲流
人们在与这种“半野半乡”的小动物打交道的过程中,塑造出种种关于黄鼬的迷信和传说,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四大门”信仰。四大门是普遍存在于中国北方的民间宗教,属于萨满教(shamanism),又融合了佛教和道教的成分。“四大门”供奉胡(赤狐)、黄(黄鼬)、白(刺猬)、柳(蛇)四类动物为神,称之为“大仙”。虽然“大仙”的信仰出于迷信,却如同一面镜子,反映出民间的文化观念。
左右滑动,认识四位大仙~图片:Joe Blossom / photoshot.com;Frederic Desmette / Biosphoto;Allentchang / Wikipedia
“四大门”动物分成“俗凡”和“神圣”两类。“神圣”的动物具有法力,但“俗凡”的动物只是寻常野兽。奇怪的是,在传统的萨满教神话谱系里,这些动物往往是被“正神”所镇压的“妖怪”,是要处之而后快的“妖孽”。“四大门”的信仰体系里,也认为“四大门”要渡雷劫,也就是小说里常出现的,动物修炼,会遭雷打。在民间迷信的观念里,修炼成仙,不管是建国前还是建国后,本身就是悖逆规则的行为。
总之,“四大门”不是正神,它们的性格,也体现出“非正统”、“仙中盲流”的特色。民间传说中的“四大门”,大多是喜爱享受、好食贪色,还像人一样性格各异,有的老老实实修行,有的就走上歪门邪道。
夏季的黄鼬。图片:Dibyendu Ash / wikipedia
其中“黄大仙”(黄鼬)又是最不正经、最不像神仙的一种。它不肯潜心修炼,总是跑到人烟兴旺的地方去(与黄鼬近人的特性相符),头上顶着一个骷髅,见人就问“您瞧我像人不像”,回答“像”的人多了,它就可以获得神力,这叫“讨口封”。按照今天的看法,倒是颇有互联网思维。
“黄大仙”的灵魂会附在人身上,有时它借此开一些淫秽的玩笑,有时还会表演唱曲供人娱乐。在家里供奉“黄大仙”,可以保人发财,但它只会把别人家的财物搬到主人家去,而且它脾气多变,有时又把主人家的财物搬走,使其家境败落。从各方面来看,民间故事中的“黄大仙”,都是高度“人性化”的,毫无庄严神圣可言,其变化无常、逍遥法外的性格,倒是颇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小精怪“扑克”(Puck)。
黄鼬有着狡黠而无辜的双眼。图片:Dibyendu Ash / Wikipedia
扑克出现在《仲夏夜之梦》里,它的名字在中世纪的英语中,原本是“恶魔”的意思。但莎士比亚去除了它的“魔性”,把扑克塑造成一个滑稽可爱的“熊孩子”角色。扑克自称“好人儿罗宾”(Robin Goodfellow),英国传说中一个善良而调皮的精怪,喜欢住进人家,有时还助人做家务。它还具备古罗马丘比特的特点,惯于乱点鸳鸯谱,用带魔法的花汁,让精灵王后爱上了驴头人身的怪物,又让一对恋人卷入三角恋的闹剧中。戏剧中的扑克造型,有时有着尖耳朵或蜥蜴皮等特征,像是顽皮的小兽。
在约书亚·雷诺兹爵士展于波伊德尔·莎士比亚画廊的这幅作品中,Puck被塑造得人畜无害。图片:Joshua Reynolds / Bridgeman Art Library
从妖神到英雄
在现代中国,正如扑克抛弃“恶魔”身份,黄鼠狼也经历了一次“洗白”,甚至比莎士比亚更加彻底,从“偷鸡贼”和玩世不恭的妖仙,变成了蒙冤的悲剧英雄。这次变化发生在童话世界里。
金近在1980年写成的《看门的大黑狗》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大黑狗偷鸡吃,黄鼠狼忙于捕鼠,根本没有打过鸡的主意,大黑狗的主人虽是动物学的教授,却凭借“常识”判断黄鼠狼是“偷鸡贼”,害得黄鼠狼冤死。同一人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有作品《小白鹅在这里》,其中的黄鼠狼,却是个想害死小白鹅的邪恶角色。作者对黄鼬的态度之变化,可以谓之巨大。
艺术作品中的黄鼬。图片:Johann Christian Daniel von Schreber / Wikipedia
1982年,洪汛涛发表的《狼毫笔的来历》,更是把黄鼬塑造成了悲剧英雄的形象。老鼠诬告黄鼠狼偷鸡,黄鼠狼贡献出尾毛做笔,寄希望于后人用笔去写真话,可称得上慷慨壮烈。黄鼠狼捕鼠的情节,也不再是普通的猎食,而是凭借矫健身手,在鼠群里杀个七进七出,充满英雄气概。
狼毫笔的“狼”指的其实是黄鼠狼。图片:Asian Brush Painter
黄鼠狼角色的转变太过突然,有时甚至作者都有点糊涂了。宗介华在1981年发表的《黄鼠狼的绝招》里,写到有刺猬偷枣,多亏黄鼠狼将它制服。有个孩子读过这篇童话,来信表示不满,黄鼠狼是偷鸡贼,为什么要说它的好话?宗介华对此的回答是,“科学童话”应该“还原动物的真正属性”。
然而他似乎忘记了,或者不知道,刺猬捕食大量为害农业的昆虫,“偷枣贼”恐怕不是它的“真正属性”。为黄鼬“平反昭雪”的愿望太过迫切,以至“四大门”的另一门,成了无辜的“垫背”。1983年,宗介华又写了一篇《带刺的朋友》,说明刺猬食虫,是人类的朋友。
正在吃蜗牛的刺猬。图片:Paul Hobson / naturepl.com
童话作家们纷纷开始表示,黄鼠狼不吃鸡,或者极少吃鸡,对读者而言,多少有些违反常识。不少人有着跟写信小朋友同样的困惑,郑渊洁写过一篇《虔诚的鸡博士》,鸡博士坚持认为“黄鼠狼不吃鸡”(与金近笔下的老教授恰恰相反),竟去拜访黄鼠狼家,临死还坚信,吃它的动物不可能是黄鼠狼。比起《黄鼠狼的绝招》,这则故事里的困惑和糊涂更多。
郑渊洁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黄鼠狼居然不吃鸡,他让教条主义的鸡博士付出血的代价,来证明“黄鼠狼吃鸡”的正确性。但是,一个观念令人难以置信,并不能证明它是错的。“尽信书”固然不是好事,“无书”却可能更糟。书本为什么会告诉我们,黄鼠狼不吃鸡呢?鸡博士和童话作者都无法回答,我们必须要进入现实世界,去观察黄鼬的真面目。
从偷鸡蟊贼到灭鼠高手
“黄鼠狼”的改恶从善,要归功于动物学家盛和林,他对黄鼬进行过深入的田野研究,发表过多篇论文,还亲自撰写《中国动物志》中的“黄鼬”条目。盛和林在全国各地的毛皮收购站,收集到近五千只黄鼬的胃,发现只有两个胃有家禽,一个胃有家兔。由此可以证明,“黄大仙”虽会偷鸡,但极少作案。
盛和林进一步证明,黄鼬不但不是“偷鸡贼”,而且是捕鼠的功臣。在农田中,能捕食老鼠的食肉动物不多,黄鼬成了老鼠最主要的天敌之一。一只黄鼬每天平均需要150克肉食,相当于六只黑线姬鼠。冬天鼠类不繁殖,而黄鼬还在大嚼鼠肉,让老鼠的数量大大下降。鼠类的数量降低,春季老鼠重新开始繁殖,数量回升的速度就会减慢,对于控制鼠害有很大作用。
“听见没,我可是捕鼠功臣!”图片:Dong Lei / NPL / Minder Pictures
黄鼬对于田地生态平衡的作用,是不可或缺的。上世纪80年代初,黄淮平原爆发了鼠害,盛和林认为,老鼠成灾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滥捕滥杀黄鼬,破坏了农田的生态平衡。1971~1980年,苏鲁豫皖四省的野生黄鼬皮产量,每年超过10万张,1982年,数量下降到7万多张,只有70年代的六成不到,黄鼬数量剧减,相应地,老鼠的数量就会提升。另外,使用毒饵灭鼠,导致食鼠动物二次中毒,也让黄鼬的处境雪上加霜。
被捕杀的黄鼬。图片:Huangdan2060 / Wikipedia
黄鼬虽然吃鸡(还吃蛙,蛙对农业当然是有利的),但它精于捕鼠,对农业的益处大于危害。到此,郑渊洁的问题,其实已解开了。盛和林呼吁,评价一种动物对人的利害时,要权衡看待,考虑多个因素,不能武断地认定它“有害无益”或“有益无害”。
《仲夏夜之梦》里的扑克,一方面享受把人耍得团团转的快感,另一方面又促成了恋人的好事,正如同伶俐的黄鼬一般,善恶双面,调皮桀骜,与我们共同生活,又始终未被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