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1969年11月7日,总后勤部企业部副部长张学礼在湖北蒲圻县大礼堂宣布中央军委和国务院命令:2348工程指挥部全盘接管中南化工厂筹备组,将这里改建一座大型纺织城。由此,总后蒲圻纺织总厂在距离县城10公里的荆泉山下拉开了建设序幕。2348工程指挥部下辖:第一筹建处(岳阳石化总厂)、第二筹建处(蒲圻纺织总厂)、第三筹建处(长岭炼油厂)。
《代号2348》是三线子弟、蒲纺总厂原职工王老建的泣血之作,他以非虚构方式挖掘出很多真实的人物和故事,全景式描写了蒲纺从三线建设到国企改革的全过程。这是一部三线建设的演化史,也是一部国有企业经济史,以蒲纺为例,为读者呈现了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改革史。
在北京长安街往西,过公主坟之万寿路、永定路、玉泉路那一带,以前有许多部队大院,总后大院也在这里,顶峰时仅部直机关就有2500人。总后管很多事,仅在教育科研领域它还管五所高校、四个一级研究院和三个一级医院。总后管理的大学、研究院、医院,比如第X军医大学、中国人民解放军营房工程设计院、301医院等,社会上都听说过,很多人不知道它还有一个神秘的“后勤装备研究院”。
我最早知道“后勤装备研究院”,是听郝长山说的。
我们家搬到楼房后,与郝长山家是一个单元的上下楼,他不太爱说话,但是一开口就有真料。那时我不知道他对北京的感情另有隐秘,只知道他刚进厂时就被派到北京采购设备,那时他经常去海淀区太平路总后企业部(总后企业部不在总后大院内)确认设备选型,太专业的技术参数他就要去西直门北大街28号院内的后勤装备研究院。
后勤装备研究院研究什么?它研究战争状态下的“三防”(原子、化学、生物)装备,研究不同地理气候条件下的物资仓储,研究荒郊野外的厨具功能和食材准备……它研究的很多东西跟民众生活并没有关系——且慢,在1967年它研究出了一种后来被全中国人民爱戴的纺织面料:三元混纺布。
我们厂最早知道三元混纺布的是张志国。总后用三元混纺布试制出军装后,先在部分师职干部和中央警卫团小范围试穿,张志国穿2号军服,他记得当时的感觉,比起以前的布衣,拿在手上轻轻的,穿在身上笔挺顺滑,贴身不走形……全团官兵都穿着,挺胸抬头更加面貌一新,毛主席周总理当然都看到了,据说毛主席还在一个战士身上从上摸到下,说这种布料真好。
我们国家以前很穷。因为原棉供应不足以及纺织工业落后,各部队着装除了样式风格相似,在面料和颜色上不尽一致。那时军装面料基本上用16磅棉布平织,虽然由农家手工布织改成工厂机织,但因为工艺、原料来源的差异和染色水平不同,加之磨损和褪色程度不一,各地军装不尽相同。那时不同地方的军人见面,都有一个习惯是互相摸对方衣服面料,以目测和手感的方式互相评价谁的军装好。棉布的特点是透气性好,缺点是不耐穿,不规则褪色,那时战士每人每年发一套衬衣、一套棉衣和两套外衣,外衣磨损很快,军训强度大的,两三个月就打上补丁。
社会上曾长期流传一个真实的故事:抗美援朝时期,一次彭德怀回北京汇报工作,他送给周总理一套战士穿过的破烂不堪的军装,说不到两个月就这个样子,我们的战士很多是冻伤擦伤,周总理接过后滑然泪下,连声说“对不起解放军”。1962年3月,驻山东某部队给周总理寄来一件棉裤,这条棉裤是用麻绳串起来的,棉花剩得不到四两,补丁不计其数,颜色五花八门,破烂的程度无法形容,周总理就把这条裤子挂在他会议室的墙上,各位副总理和轻纺部门的领导每次见到都汗颜忏愧。
改进军装面料提高军装质量,这个问题在1962年被周总理当作一件大事提出来了。
结合军衔制,我国在1955年第一次对军队统一服装,史称“55式”军服。“55式”军服只是在外观上统一了制式,在颜色上区分军兵种,但织布的原料来源没有解决,印染质量不稳定问题依旧,洗一次变一次色,即使在同一件衣服上,背后、胸前、腋下颜色也有差别,很多部队为统一面貌,申请对部分官兵“多发”一套单衣,这套单衣就叫“管制军服”,对这套单衣要按约定一起穿、一起洗,这样才能勉强保持一同新旧和均匀褪色,在参加军民联欢、出席庆典仪式或受阅时才穿。战士们把“管制军服”叫做“礼服”。
1965年我军第二次换装。这次换装简化了品种,取消比较花钱的大盖帽、无沿帽、裙装、毛料服和长筒靴,恢复不分常服、礼服的单一系列,并强化官兵一致,不管是最高统帅还是普通士兵,除了军官比士兵在胸口处多了两个内兜,外表上无什么区别,一律实行帽戴红五星、衣配红领章的“三点红”。这种“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的朴素军装被称为“65式”军服。
“65式”军服简化了样式也节约了成本,这样可以做到在全军从本质内涵上统一服装吧?真掀心,“65式”军服也仅是在“图片上”统一,棉花短缺和印染工艺不稳定老问题还在,军装布料不一致、色泽有差异的现象没有根本改观。
周总理会议室里挂着的棉裤,让每一个人心中揣着压力与不安,纺织部组织力量先后研发出两种产品在小范围试穿,总后动用总参情报部门的渠道去国外搜集资料,发现美国杜邦公司生产出的一种既耐穿又不脱色的布料,其主要材料是聚脂纤维+棉花,名叫DACRON。总后搞来样品和资料,国家纺织部、总后装备研究院和大连石油化工厂组织力量解剖样品,发现它是一种用两股化纤一股棉线混合在一起的织物。化纤是石油提炼物,石油里有化纤且能够做衣料,这令人大开眼界。于是大连石化厂开始提炼化纤,纺织部组织工厂试制面料。
结合对新服装试穿,总后搜集各种意见进行改进,还进行了耐燃烧、防毒、防热和烧伤治愈的各种试验,经国家计委、商业部、轻工部、燃化部(注:纺织部在1963年并入轻工部,后又分出;燃化部后来分出石油部和化工部)的专家研究论证,从技术层面对原料配比、织造和印染工艺定型,这种用两股化纤一股棉线混合在一起的织物被取名叫三元混纺布。
1969年7月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决定,今后的军装采用三元混纺布为面料。
用三元混纺布制作的军装在内部被称为“71式”军服。总后的想法是在1971年开始部分发放,在1972年完成全军装备。一般军迷眼中没有“71式”军服一说,与“65式”比只是面料有差异,不涉及制式;但行内人士知道,中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全军军服统一用的是三元混纺布面料。
三线建设我们厂的口号就是“大干苦干拼命干,为了全军早换装”。
我们厂于1971年7月1日开始生产三元混纺布,“71年”“7月1日”“71式军服”,7月1日还是建党节,我们对“71”有太多感情,我们厂被称为“建厂初期老职工”的,就是以1971年划界的。
从原料提取到组织样品,国家对三元混纺布的试制是在小范围进行的,国内尚没有成熟的生产企业。当技术标准定型后,按正常的工业思维,应遵循社会分工的原理在纺织系统内组织生产——总后虽然有许多自己的军需工厂,但总后“35XX”工厂一般是被服厂,被子、衣服、鞋帽、背包、帐篷等被装产品,不是原料生产商,对原材料的来源应采用计划调拨或社会采购的方式来获取。
特殊时期为了战备,总后想自己建一个纺织厂!
总后想往产品构成链条的上游延伸。被服厂是终端成品,它的原料是布——布的原料是纱——纺纱织布的原料是棉花,现在多了一种东西叫化纤。棉花,总后有自己的农场,必要时可以组织种植,但聚脂纤维的化纤从哪儿来?
总后做了一个果断的决定——建一个化工厂!
化工的原料是石油裂解过程生成的乙烯、丙烯化合物。总后一不做二不休,它接管了国家石油部主管的一个三线建设炼油厂项目。
纺纱织布、化纤提取和石油冶炼,这就是三线建设时期2348工程的构成要素。
为了部队换装,总后往成品形成和原料形成的上游延伸。后来有人戏问,炼油厂的原料从哪来——难道总后还会去开发大油田?
总后特殊时期的这个决定,为我们厂第一轮命运变局埋下了伏笔。
2017年6月,我和戴能宏、张忠国、沈江波等人去看望已98岁的老厂长李兰波将军,说到2348他顿时精神婴砾,他说国家上马2348工程之决策,也与中苏珍宝岛冲突有关,是迫在眉睫的及时决策。以前军装不耐穿、不御寒是一方面,军队行军打仗,战士要带被包、挂包、枪支、水壶、米袋、雨衣、蚊帐等七件必备物品,加起来有五十多斤,中央军委提出为战士减负,面向打仗,后勤部门要向纺织品类全要素渗透,纺织、丝织、针织、毛织、印染和服装,把装备研究院的其它研究成果进行社会生产力的终端转化。
除了军装,李将军说,以前军人带蚊帐,棉布蚊帐有一个书包那么大,我们建锦纶针织厂,生产出的尼龙蚊帐捏起来只有烟盒那么小,几两重;军人必备雨衣,以前用帆布涂胶雨衣,体积又大又重,我们的锦纶丝织厂试制的绸布雨衣,道理跟蚊帐布是一样的;另外我们的锦纶军袜也很好,既保暖又透气,后来都成了正宗军品。至于晴纶毛皮厂,珍宝岛打仗的时候很多战士都冻伤了,当时总后想生产人造毛皮,就是北方冬天里人们戴的翻毛帽子和内胆冬衣,御寒效果很好,工厂选址也定了,只是后来做耐燃试验,发现这种贴身穿的化纤东西一旦着火,反而会紧粘在皮肤上形成二次伤害。后来决定这个厂不建了。
这也是为什么,建厂初期我们厂编制上有一大队和三、四、五、六大队,却没有二大队——李老把这个问题也说清楚了。
既然如此,三元混纺布中很大成分是化纤,就不怕火烧吗,战争呀,炮火连天。
对于三元混纺布,从每一缕纤维每一条纱线,刘英茹最有资格也最有能力从头到尾从始到终说清楚。刘英茹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到退休,从分厂描图员、技术员、车间主任到总厂技术处副处长……直至总厂总工程师,这辈子她就没离开过三元混纺布。刘英茹说,三元混纺布从命名上,就把原料构成和生产工艺说清楚了,“三元”是指原料种类的涤纶、锦纶和棉花,混纺是指揉合为纱,再用平织工艺合成坯布。以前纺织部也研究出一种布,也是用包括化纤在内的三种材质,但是用的是三股合成的平织工艺,洗了几次以后,因化纤和棉线褪色程度不同,不同材质的股线就被看出来了,为掩盖尴尬,社会上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人字呢”。
三元混纺不同,它不是在织布时“混织”,而是在“纱”的形成过程中混纺,三元的成分是涤纶50%、锦纶17%和棉花33%,有一个口头语“503317”,指的就是涤、棉、锦的原料配比。这个配比是非常有讲究的,化纤耐磨,棉花透气,虽然棉线只占33%,但火烧起来,棉线刚刚能够把化纤融合一体,贴在身上像棉布一样可以弹掉,不粘皮肤,这就最大程度地减少了二次伤害。
刘英茹是学棉纺的,她说中国改进研制的三元混纺布,很好地兼顾了布料应有的耐用性、透气性和观感度。社会新产品普及一般都会经过小试、中试、规模化和成本再反思几个阶段,在我们厂,三元混纺布从小批量试制到大批量生产,组织了很多技术攻关,对此刘英茹都可以如数家珍细细道来。
我们厂很多职工,从进厂到退休——或者从进厂到下岗,就没离开三元混纺布。
番号为总后3552工厂的涤纶纺织厂是我们厂的最大分厂,这个厂最多时有7500名职工,有102000枚纱锭和1612台织布机,上述指标的任何一项都是纺织行业大型企业的标志。从清花工序开始,到梳棉、并条、粗纱、细纱、筒捻、整经、穿扣、浆纱、织布和整理,三元混纺布是这样织成的。
DACRON,在香港被译作“大可纶”,经三元混纺布工艺改良后,其稍薄透的产品在中国大陆被叫作“的确良”,其厚实的产品被叫作“涤卡”布。从那个年代走来的人,谁没有过对她的记忆?那是我们供应部队有产能盈余,才让这种产品走上民用的。
DACRON这种面料不是中国的发明,但“503317”三元混纺的原创是中国,其挺括、耐磨、不缩水、不褪色的优点,经染成草绿色装备到我军后,被中国人亲切称之为“国防绿”。
我们厂曾是全国最大的纺织联合企业。(未完待续)
(本文源自《代号2348》,由作者王老建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