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屋后的横琴山是我们的禁地。大人时常说,横琴山上住着一对神仙眷侣,过着幸福的生活。不知为何,每当这时,我的心中就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长大后,我终于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踏上了横琴山。
山中苍郁积翠,空碧流云,唯一美中不足,便是毫无生机。外面,已是人间四月,桃李争春,万紫千红,这里,却是严冬腊月过后恢复不过来的森冷。
“你终于还是来了。”耳畔有女子温柔低语。
“孽缘,孽缘。”女子惋惜说道:“横琴,你不该如此执迷。”
横琴,我何时有了这样一个古风古韵的名字。
山中,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氤氲散开。“横琴……横琴……”,缥缈虚无中传来沧桑的呼唤,我如遭雷劈,呆立当场。
我活在世上已千年。
是的,千年前,横琴为我闺名。当时的我,穿着盛唐时的装束,烈烈高华,灿若云霞,在这座无名的山上修行。
缘起
我叫横琴,是千年前佛祖坐下莲花前的一架焦尾琴,日日听着佛祖诵经传教,修得人形。那时,唐三藏西天取经,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修成正果,封为旃檀功德佛。于是,我选择了盛唐,下凡修炼。
那时,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还未上演,如若当日我选择投生杨府,那么今日的结局又不一样,我不必困在横琴山,终生不得出。可是,我不悔,我宁愿他成为我命中的劫,也不愿空度华年,不识情愁滋味。
他叫灼华,是山上的桃花精,亦是我横琴的爱人。
下凡不久,村子里开始瘟疫肆虐,看着村民痛不欲生的模样,我于心不忍,开始炮制解药,频频在山中采药。一方面是奉了佛祖普度众生的法旨,另一方面是为了悲剧不再重演。我憎恨瘟神,与我一同修行的师兄便是死在他手上。
山上有一片桃花林,铺陈十里,,听村民说终年不谢。下凡前,佛祖曾告诫我不要打扰山中精怪修行,所以每次,我都小心翼翼避着。那一日,为寻找一种草药,我偶然闯入了桃花林。甫一进入,我便被眼前的景象吸引。粉色,粉色,到处是粉色,每一朵桃花在桃树上绽放,各有不同的姿态,果真是应了《诗经》上的那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忽然,飘来一阵异香,紧接着浓雾弥漫。“不好,桃花瘴。”我心生警觉,可是为时已晚,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我做了一个香甜的梦,梦里,见到了师兄。师兄还是羽化前一尘不染的样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既明亮又深邃,仿佛能洞彻我的心底。他道:“师妹,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师兄。”我叫唤着,吃力地挥散不断涌出的白雾,猛然从床上坐起。我处在一间木制的房子里,四周没有一件家具,可谓家徒四壁。
“你醒了。”门突然撞开,门口出现了一个怪物。“他”衣不蔽体,肤色棕黄,头发乱糟糟,手上还端着一口木制的碗。
“你也真够大胆,不知道这儿是村子里的禁地吗?”怪物道:“这儿的桃花瘴看似若有若无,可毒性不容小觑,哪怕大罗神仙进入,也会命丧其中。还好你遇到了我,我特意求了族长爷爷救你。”
“为什么?”俗语有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不信天下有如此美好的事情。
“因为,我喜欢你啊。”怪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喜欢,我最不屑的一个词语,有多少人因这个词殒命。师兄,瑶姬长公主。
情窦
与“他”渐渐相熟,我才知道“他”喜欢我并非一时兴起,每一日,他都会准时出现在我居住的屋子外,为我洗衣做饭。凡间的夫妇都是男主外,女主内,我时常笑话“他”,而“他”总是默默抬头,道:“为了你,心甘情愿。你心怀天下,我不能助你一臂之力,只能做这些小事。”每到这时,我脑中组织好的语言反而不愿向倾吐。明明知道再纠缠下去“他”会魂飞魄散。或许是我太自私,又或许是神界太冷,这一点温暖让我留恋。
那一段日子,快乐而短暂,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几乎忘记了瘟神在人间猖狂。再次下山赠药,才发现村子里变成了人间地狱——尸横遍野,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恶臭,活下的仅仅是一小部分,面黄肌瘦,易子而食。
“瘟神,你为祸人间,我定然会为民除害,让你魂飞魄散。”我竖起三指对天发誓。说来可笑,我是神,却也学着凡人,下凡的日子里,我倒是越来越像沾染了烟火气息的凡夫俗子。可是,碌碌无为的人啊,他们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那我的信仰又是什么呢?
很快,到了与瘟神决战的日子,那一日“他”沉默的准备好早餐,又悄无声息的送我下山,一路上,我们气氛沉闷。不知为什么,未回忆起此事前,我脑中残存的片段告诉我,应该是惠风和畅,天朗气清。“我等你回来。”在分别的前一刻,我与他做了情人间最亲密的事情。“好。”我回头,对他承诺道。
倚天剑划破长空,快如闪电,带着迫人眉睫寒意,逼退瘟神三尺。剑招又忽变,改为一剑凌空,剑气绵绵不绝,如银河之水倾洒而下。剑招已老,但足以让对手落败。可对手是谁?是那个阴险狡诈的瘟神。
随着最后一剑的使出,我残破的身子如同柳絮,飘落在了地上。最后一击,我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真好。”我心想。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来,耳畔传来一声惨烈的撞击,心底猛然间蹿出一股浓浓的不安,我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失去了。
瘟神化作了一股浓烟,他凄厉的叫喊着,远处血流成河,“他”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瞧见我,露出一口白牙。“灼华。”我哭着抱起他,亲吻着“他”的脸庞。“对不起,我还是做不到在那里安心的等你回来,我……我……失约了。”“他”抬起手,似要擦拭我脸上的泪痕,但是最终遗憾地垂下了。我眼睁睁的望着,望着灼华鲜活的生命在我眼前消失,望着灼华变为一段干枯的朽木。
“啊——”我仰天长啸。
为救他,我跪在佛祖金身前三天三夜,为救他,我耗尽修为,勉强维持一个人形。他亦为了更好地照顾我,从桃林出走,搬到了我的居住处。男耕女织,弹琴舞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的日子已与普通人无区别。
缘散
“师妹。”伏虎师兄又来看我了,他可惜地摇摇头,眼里流露出对我的失望。从村子里回来后,我便被关押在这儿。是的,我回来了,不过,是被十八罗汉联手制服押回。回来的那天,桃花林大火,林中修行的精怪在火中尖叫,在地上打滚,灼华在经历数次突围后,亦被无情地火团包围。我跪在地上乞求,可众位师兄无动于衷。
偏这时,灼华出其不意的把剑指向了我,大吼着你走,见我摇头,又猛地提起剑刺向我。气贯长虹,剑刺进我的要害,一寸深一寸险,虽不足以致命,但也能让我元神涣散。我望着灼华的眼睛,拼命地聚气凝神,对他说着不要。我明白灼华是想用这样的方法,与我决裂,换取佛祖对我的从轻处罚。
“他是怎么死的?”此时,我心如死灰。“自杀,惊鸿剑贯穿他的身体。”伏虎道:“不过,他死前硬生生地把你的魂魄脱离了他的身体。”
肝胆俱裂,心中存疑的事情豁然开朗,怪不得。我原以为是佛祖怜悯,原来——我用裂魂之术救了灼华,而他,却在最后一刻把魂魄还给了我。他应该原本就有这个打算了吧。
“喝下它,你还是我们的小师妹。”伏虎递过一个酒葫芦。酒香扑鼻,浓郁醇厚,可我知道里面含有佛祖特制的“醉生梦死”,饮下一口,足以让人断情绝爱。“不喝,师兄,你带我去见佛祖。”我起身,笑意盈盈地望着。
“师妹,活得太透彻不好。”
三圣殿,降龙伏虎领十八罗汉位列两旁,上头的佛祖宝相庄严,在佛祖下首,站了一个小小的童子。
“佛祖,弟子请求打入凡尘,受天道轮回之苦。”“好,你意已决,我便取出舍利子,将你变作修行前的模样,打入凡界。你可免受六道轮回之苦,但永生永世不得出。”
“真的不后悔吗?”伏虎坐在我面前问道。众罗汉中,师兄与我最为亲密,伏虎与我亦师亦友。以前,我们三人总是席地而坐,参禅悟道。“不后悔。”生老病死,忧悲恼,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想人生八苦我已体会了两苦。
“你走了,韦陀也走了,佛结是愈来愈无聊了。”韦陀,便是我最为亲密的师兄,他爱的女子叫做优昙。昙花一现为韦陀,情深不悔是婆娑。
结局
“哈哈哈。”我在横琴山上肆无忌惮的笑着,泪珠从我的眼角沁出,顺着衣服滑落,一滴一滴打湿了泥土。“灼华。”我轻轻唤出,似情人间的呓语。“灼华。”我扯开嗓子唤着,痛彻心扉。
耳畔,似又传来他经常吟唱的那首歌,“远处有座山,山上有棵树,树下有个茅草屋,茅草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