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昆剧团全本55出《牡丹亭》以8小时连台本演出诠释明传奇巅峰之作,成为2022年上海十大新闻之一。上本演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铺排的是现实世界的至情至性。中本和之前鲜见于舞台的下本有阴阳两界穿越无碍“死可以生”的极致浪漫,更有愤而罢官归乡、身处江湖之远的汤公对晚明社会生活的高度凝练,青春和爱情的觉醒作为一个引子,生命意识的自觉和人生自由的求索才是构成汤公笔下理想世界的关键。“一生四梦,得意处惟在牡丹”,他的科场经历、从政经验与人生感悟都在其中。
图说:主演《牡丹亭》的胡维露拿下白玉兰主角奖榜首 新民晚报记者 王凯 摄
从舞台整体呈现来看,上昆全本《牡丹亭》是站在前人肩膀上的一次守正创新的大胆尝试,不仅保留了原著所有的出目,并且没有改换顺序,最大程度还原了剧作原貌,可以看到以往所有版本里的重头戏和经典折子,细致呈现故事全貌和更加丰满的人物形象。上本的梦中相会、“生可以死”的诡谲内容因为情真而不显突兀,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又赋予梦境与冥界超脱于世俗逻辑的唯美、奇绝。从《旅寄》到《婚走》,中本的节奏掌控得很好,“死可以生”的过程层层展开:冥界幽微,人鬼情深,开棺掘坟,起死回生。柳梦梅和魂旦的主场,也少不了判官、鬼差、石道姑等一众配角的精彩演绎,整个氛围既有鬼气森森,也有儿女情长,还有俚语俗趣。下本里现实世界中柳生的中举以及杜宝的升官、对敌斗争等,满满都是对封建科考与官场的戏谑和讽刺,是汤公抒发愤懑之作。作为副线的金人与草寇蠢到不堪一击,杜宝高升、柳生高中就像玩儿一样,连腐儒陈最良也因有奔走口舌之才成了黄门奏事官。最后的《圆驾》勉力将所有不堪收束到普罗大众所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其中的辛酸与悲哀力透纸背。性灵之美经由鬼魅世界逐渐走向了尘世的厚重与浑浊,瑰丽与诡谲交织成魔幻现实主义的既视感。
以往的各种《牡丹亭》版本,经典版、大师版、精华版、青春版等“折子戏串演”的形式往往上半场以杜丽娘为绝对主角,聚焦于杜柳二人“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浪漫爱情故事,而下半场节奏飞快,一路直奔大团圆结局,其他的旁枝情节基本砍削干净,男女主之间缺乏充分互动与故事情节的深度展开,甚至插科打诨的石道姑都比柳生更为生动和出彩。上海大剧院版“重逢《牡丹亭》”从原著中拈出几个折子打乱时空重新拼接,用时间梗玩了穿越,也颇有可观之处。无论哪个版本,柳生除了在《拾画》《叫画》等折子中能有突出表现,“工具人”作用十分明显。全本《牡丹亭》则塑造了从“案头”到“场上”较为立体和完整的柳梦梅形象,他不再是衬托杜丽娘惊天动地爱情的绿叶与附庸,而是整个故事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遭际与性格也有了详尽的刻画与展示。
“姻缘之分,发迹之期”八个字概括了柳梦梅在全本《牡丹亭》中的两条主线:超越生死的情感之路和干谒求权的仕进之路。与丽娘的感情线上,柳生主要以志诚君子的形象示人。在“大明律,开棺见尸,不分首从皆斩”的重压之下,柳生只凭着梦中一面之缘、画中一见钟情的信任,就对丽娘的嘱托铭记在心并付诸实践,当得起“真信人也”的评价。他身上没有“软饭男”的跪舔,也没有“普信男”的自大狂傲,柳对杜的开棺回生、生死相托是一诺千金的古君子气度与风范。在干谒求权的仕进之路这条线上,柳梦梅首先是传统儒生形象,他身上有迂腐的一面,自矜于高门望族的显赫门第,同时又隐含着郁郁不得志的瑟缩与自卑:《言怀》中甫一出场就交代了自己“河东旧族,柳氏名门最”的出身,立马又自嘲自叹作为一介落魄寒儒“贫薄把人灰”“生事微渺”,接着前往干谒,邂逅钦差识宝使臣苗舜宾,几番言语获得苗钦差的资助,孤身取试长安道。途经南安,暂住梅花观中,游园拾得丽娘春容,两条故事主线在此交汇。中举之后的柳生不惜顶撞准岳父,为让丽娘与父母相认而据理力争,岭南才子的个性在《闹宴》《硬拷》《圆驾》等出目中得到彰显。
迂阔、偏执、极度自信的直男癌,大概是《牡丹亭》中所有男性形象的通病,集中体现在陈最良和杜宝这两位男性形象上。陈最良的迂腐在《闺塾》中展示得淋漓尽致。杜宝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封建大家长形象,他的冷漠体现在责怪夫人没有教育好女儿、丽娘死后急着赴任、一直不肯承认回生后的丽娘、迟迟不接受柳生……这是古代传统官员与父亲形象的典型缩影。柳梦梅形象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不是汲汲于功名富贵的功利世俗之人,既有传统书生考取功名的执念,也有桀骜不驯的一面:在梦见丽娘之前,他求取功名是为了重振家声、不辱门楣,与丽娘私定终身后求取功名更多的是出于现实考量,他必须有功名在身才有资格与杜宝对话。
全本《牡丹亭》中柳梦梅的形象集结了许多晚明桀骜文人的影子,也有汤公自身的投射,还有鲜明的岭南文化印记,更与晚明性灵文学思潮的主旨与情趣互为呼应,对古典戏曲中普遍存在的男性形象缺位现象进行了恰到好处的弥补。柳生与杜宝之间的针锋相对显示出他的书生意气与耿直狷介,而杜、柳之间互相救赎的双向奔赴是彼此生命幽微之处的亮色。柳生与丽娘的惺惺相惜,不只是折服于彼此的颜值,而是叹息自身某种美好的生命情状未能在最亮烈的时刻呈现出来,这种美好可以是容颜,也可以是才学,还可以是人品。柳生初见丽娘,手持折柳一枝,说的是“你既淹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柳枝乎”,像在考校丽娘的学问,而不似《西厢记》中的张生初见莺莺就一副痴汉模样,感叹“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丽娘叹自己颜色如花、命如一叶,正如柳生感叹自己的怀才不遇。
图说:《牡丹亭》剧照 资料图
胡维露的扮相清隽、唱腔清丽,“俞派”小生的书卷气结合女小生特有的干净气质,特别契合古典戏曲中的书生形象。此番挑梁全本,一演到底,表现可圈可点。青衫落拓时的端方,两情相悦后的深情,面对岳父时的耿直……每个阶段的形象变化都展示得恰到好处,分寸的拿捏特别考验演员的综合素养,《拾画》《玩真》等重头戏更是每一帧都经得起放大与推敲。经过多年舞台历练,胡维露在蔡正仁、岳美缇等老师的倾囊相授和细致指导下,成功塑造了从汤显祖原著中走出来的丰神俊朗的柳梦梅。
上海昆剧团集结精锐,汇集业内一流导演、编剧、舞美、造型、唱腔设计的主创团队,以“五班三代”强大阵容敷演全本《牡丹亭》,不啻为昆曲艺术在新时代致敬传统、“以今人视角,讲古典精粹”的里程碑式的成果。原著中的天马行空之处到了舞台上要能做到最大程度的逻辑自洽,主创对原著的取舍与缩编颇见功力。全本演出保留了每一出结尾的集唐诗,这种巧妙做法不仅使全剧与原著构成一种紧密的内在主旨联系,连过场戏都能快速概述剧情,也使舞台节奏保持了诗性的意绪流动。
作为全国唯一有实力创排全本55出《牡丹亭》的院团,上海昆剧团在“深化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方面积极探索、潜心创作,再次以独到而精准的艺术眼光、底气与担当,为昆曲600年的蕴藉风流再添盛世雅音、为古典文学与戏曲名著张本、为院团建设“出人、出戏、出精品”的目标做出了实绩。在圆满完成首演之后,全本《牡丹亭》开启了全国巡演之路,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成功实践与优秀成果,相信全本《牡丹亭》将在接受更多专家与观众检验的过程中不断提升、日益精进。(周云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