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宫的第十八年,婉拒帝王晋封我为贵妃,他赞我谦逊温和。背过身我却将加毒的口脂细细抹到唇上,将这浸着美人香的毒送进了他口中。
十数年前他为了保护他心爱的皇后,将我与另外三人接入皇宫,我被迫与爱人分离,另外三人在宫中含恨而终,作为代价,我们想向他讨要这个天下。
01.
还记得离开的那天,他凶巴巴拦住我,「你说跟我好,还作数吗?只要你愿意,西北,大漠,南疆,我都可以带你走!」
那时我未回头,径直上了马车,入宫后我总是会梦到这一幕。
我猛的睁开眼,恍惚间梦里郊外簌簌落下的海棠花就在眼前,树下骑马的玄衣少年清晰的好像他就在那里等着我过去。
「小云,做梦了?」
清冷的声音唤回我的神智,眼前游龙戏凤的幔帐在晃动的烛光下显得暧昧。
李懋穿着寝衣坐在床边看一页纸,鬓边散下的长发掩去他的神色,喜怒莫测。
「皇上,还未到时辰。」
我坐起身,给他披上外衫,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那页纸。
只是后宫女人送来的信笺,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我刚放下心,李懋淡淡的看过来,「卿卿,这是谁的名字吗,你梦里一直在喊。」
寒意立刻爬满后背。
李懋双眼漆黑清淡,我却觉得下面是暗潮汹涌的深渊。
身体似乎和天翻地覆的内心分割开,在我混乱的脑子想到应对方法前,脸已经不由自主的带上局促的笑,「臣妾这几日看了些精怪杂谈,有些吓到了,里面有个狐妖的名字就叫卿卿。」
「惑人心,掏人肝的狐妖吗。」李懋笑了,他拍了拍床榻,「朕最近一段时间事物繁忙,冷落你了,让你无聊的去找这些杂书看。没睡好就再睡会,不必按着规矩回你的流云殿。」
我谢恩,李懋唤了宦官进来伺候穿衣上朝,一连串的宫人鱼贯而入。
他要走之前忽然停住,嘱咐我,「不可错过与皇后请安的时间。」
走了一步又补一句,「她若是起不来你们就别去扰她。」
我恭敬称是。
等李懋离开了我没有多留,叫来茯苓伺候我离开回宫,走在回宫的路上天才蒙蒙亮,卧龙城华美的城墙边泛起青色的晨曦。
我看的出神,卧龙城的日出一瞬显得太压抑局促,曾经无数次在西北大漠看过豪迈壮丽的日出,其他的日出都显得太过暗淡。
「茯苓,我做了个梦。」
温柔的茯苓不曾抬头,「娘娘,谁都会做梦,只是醒了就该忘了,都是前尘旧梦罢了。」
凤仪宫的皇后林如月是李懋的心爱之人,帝后恩爱和睦,是天下大幸。
一年前李懋刚登基,帝后大婚后三个月我与同一批贵女共同被礼聘入宫。
我沉默寡言,不争不抢,在宫中如同透明人一样,看在我的父亲是太子太师的份上,给了个妃位。
李懋刚登基,外有西戎、北夷侵扰,内有积年世家掣肘,他登基后力排众议立了家世卑微的林如月为后,可也不得不同册四妃,施加宠爱用以安抚。
其中我这个贤妃最安静,让他最省心,学识谈吐承袭父亲大半。
李懋说过,我进退有度,安分守己,相处起来最是轻松。
「后宫妃嫔均有自己的小气性,皇后也不能免俗,朕总有疲于应对的时候,小云你最是懂事,不争不抢,让人舒心。」
我微笑,「侍奉皇上是臣妾的本分。」
李懋轻笑,不置可否,这样的套话他听的太多。
皇后林如月天真浪漫,她身上有着京城贵女没有的气质,用德妃的话来说,我们都是被华美衣饰压的不能动弹的鸾鸟,她是春日林间翻飞的雀鸟。
「看着就让人身心放松。」
李德妃是我进宫后第一个熟识说得上话的人,她心思单纯,还有些胆小怕事,相处中没有太多猜忌。
「与林皇后相比,薛贵妃更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说完这句话,德妃自知失言,团扇掩住口,尴尬的低头看向别的地方,我攀住花枝,「这玉簪开的极好,姐姐可要与我选些折了回去装点宫殿?」
「甚好。」
德妃上前与我挑选盛放的玉簪,透过压下的花枝,我隐约看见一抹金丝朱紫的华美衣裙游鱼一样消失在墙角之后。
其实德妃所言是宫里人所想,与林如月低微的出身相比,薛贵妃薛稚是作为太子妃培养的,京里的人都知道李懋舅舅家的女儿薛稚是李懋未来的太子妃。
只是谁都没想到李懋登基后不顾反对立了林如月为皇后,薛稚成了贵妃。
京里的人惊讶,却在尘埃落定后没有就此事多发一言,薛家也毫无反应,依旧将薛稚从侧门抬进宫做了贵妃。
京里的人都是只长耳朵不长嘴的,茯苓端上热茶,「因为长嘴的人都没了。」
毕竟君为天,圣上开心就好,怎可妄测天意。
宫里林皇后不擅宫务,全由薛贵妃代管。薛贵妃名是贵妃,实做皇后之事,但面上从未有怨怼和不敬之处,只是本分的向林皇后每日汇报宫中事项。
林皇后在家中只是简单学过一些女红,完全无法应对后宫的事务,听了几天就坚持不下来了,她摆摆手,「阿稚,我不懂这些,都交给你去办吧,我这头晕。」
薛贵妃面容一滞,点头称是。
林皇后不爱庶务,她爱玩乐,总爱想些与这个宫廷格格不入的游戏,带着后宫众人玩闹。
春天时让人放风筝,比赛谁的风筝飞的最高。夏天时带着人泛舟采荷,鼓动众人动手做荷花宴。秋天时又奇思妙想的让人从宫外找来糖画师傅,闹着学糖画。冬天时让宫里的宫人们堆雪人,堆的最好的得了赏。
这些游戏大家贵女们都不会参与,于礼不合,除了林皇后可以毫无顾忌,忍不住抛开礼节参与其中的大多是低位分的后妃。
四妃都是簪缨世家的贵女,薛贵妃只替林皇后打理好聚会的琐事,稍坐一坐就离席,我与德妃不喜这些,可不想驳林皇后面子,邀了就去,坐在席上陪着捧场。
淑妃性格冷漠高傲,平日都甚少出宫门,她不喜的事自然不屑参与。
就连进宫第二年的秋猎,林皇后开口让李懋带上后宫众人出门同乐,淑妃对传旨的宫人都大门紧闭,只差了女官隔门回应,「淑妃娘娘身体不适,恐不能伴驾,请回。」
秋猎场上李懋带领众人策马打猎,奔腾的马蹄声如闷雷阵阵。我与后妃们都在行宫楼上远观,谈论今年秋猎的结果。
我看着地平线边的马匹出神,西北的草场广阔无边,地平线处硕大橘红夕阳前繁茂的草舞动。
马蹄踏过草叶飞速奔驰,玄衣少年得意的在马背上转身笑我,「京里的人会不会骑马啊,别跟在我后面吃了土!」
我甩开外祖的手抢过缰绳翻身上马,扬鞭追上去,枣红的骏马飞奔,夕阳落满了我的肩头。
超过那个少年时我扯下了他束发的发绳,转身得意的扬着手,「西北的人骑马也会被人抢走头绳吗!」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少年愣神,好似发生了什么让他惊讶的事,手里缰绳松了,马慢下来,悠闲的在原地散步,他散乱的黑发被风吹动,脸上不知是夕阳之故,红了一片。
再次比马他难得赢我一次,本以他会如法炮制,意气风发的从我身边掠过时,手已碰到我的长发,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却松了手。
我勒马,不悦的凶他,「要比就堂堂正正的比,不需要你让!」
他的马在前奔跑,还未来得及立刻停下,我反手扯下发绳,长发披散到腰间,随手抛给他,「这次是你赢了。」
他刚停下马还未看清我的动作,手下意识接住了抛过去的东西,张开手是我的发绳,桀骜张扬的少年一反常态的红了脸,扭扭捏捏半天才朝我大声吼,「京里人!拽头绳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没见识别乱丢东西!」
大风吹乱我的头发,我抬手将长发别在耳后,夹了马腹转身回家,草原上充满暖意的草香柔柔的萦绕在鼻尖,马蹄哒哒的将少年抛在身后。
未曾察觉薛贵妃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她朱唇轻启,「听闻贤妃年少时住在西北外祖家,也曾红衣烈马,挽弓射箭,现在不去试试吗?」
我回头看着薛贵妃,她精致的妆容美艳而不失端庄,好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身上衣裙华美耀眼,她永远都是这样,完美的出现在人前,恪守着礼仪,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天生让人敬畏膜拜。
「那贵妃是听错了,传闻大多是假,我不会马背上的功夫。」
「原是如此,可惜了。」薛贵妃挽起朱红的唇角,礼貌的微笑。她的目光突然落到了我身后。
我转过身,看见了在宫人伺候下换上骑装的林皇后,林皇后脚步轻快,发髻都解下来简单的盘在脑后,没有一点珠钗。
她双目明亮,灵动活泼,「这身怎么样?皇上说待会教我骑马,我想着这样方便些。」
穿成这样骑马并无不可,场下也有贵女们自成一行打些小型猎物,但是妃嫔可如此,贵女可如此,皇后如此总有些不妥。
毕竟今日有外臣之妻在,我余光看见年长的命妇们掩面交换眼色。
林皇后没有学成马,因为下楼时她突然晕倒,传来太医诊治,已有身孕一月有余。
李懋欣喜若狂,握着林皇后的手目光炽热。
薛贵妃依旧笑容端庄,她领着我们跪拜道贺,「国母有孕,天下之幸,恭贺皇上,恭贺皇后。」
李懋少有的紧张,面上兴奋,摸着林皇后的腹部,「有没有疼?是不是不舒服?可要小心些。」
跪拜许久,李懋眼里只有林皇后,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还在殿内。薛贵妃淡然的自行起身,她动作优雅,发髻上华贵的步摇不曾晃动,窗外照进的阳光落在她额间明珠上,明珠温润蕴光,雍容柔和。
她走领头出殿内,我们随她出去。
秋夜寒风萧瑟,薛贵妃呼出口白气,她轻笑,「皇上得了登基后第一子,龙心大悦,现下顾不得我们,我们也不要扰了皇上与皇后,回宫等候传召吧。」
林皇后有孕,不知他人作何感想,我是开心的。中宫稳固,那些浮躁的心都可以静下去了。
我窝在软垫上,茯苓早早的在垫子里放了暖炉热好,驱散了从外面回来的寒意,十分舒适,「以后我们也可学淑妃闭门不出,自在轻松。」
02.
李懋登基两年有余,林皇后有子,其他人也可有子了。
林皇后有孕七月,传来薛贵妃有孕一月的喜讯。
来我宫里通报的宫人弯着腰,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笑。
我把玩着手里的白棋没有继续放到棋盘上,李懋皱眉将黑子丢在棋盘上,并没有如宫人所想的开心,平淡的说,「不合时宜。」
我道了恭喜,让人引着宫人下去,李懋起身离开,他要去看林皇后,皇后少女心性,他担心这个消息会让林皇后孕中多思,对身体有碍。
刚得的喜讯,下午李懋传旨后宫,薛贵妃有孕一事不许声张,尤其不允传到皇后耳中。
隔日李懋坐在贵妃云霞殿的主位之上,冷眼的扫过一众妃嫔,「在皇后诞下皇子之前……出月之前,不可因琐事让皇后不快,否则严惩。」
所有人低头应是,他转而对薛贵妃吩咐,「皇后临近生产,正是要紧之时,有孕的女子不可操劳,近日你就不要出云霞殿了,安心处理宫务,替皇后分担些。」
我忍不住抬眸看了眼薛贵妃,薛贵妃面色平淡,端庄依旧,和高台上宝相庄严的雕塑一般。
连我都忍不住心惊,她却毫不在意。
四月时李懋恐林皇后不耐暑热,早早带着她去行宫避暑。薛贵妃孕中不适又逢暑热,对她越发折磨,宫中太医令和资历深厚的太医都被李懋叫走照顾皇后,剩下寥寥几个太医被我尽数喊来云霞殿伺候。
六月酷暑,林皇后在行宫之中诞下大公主,李懋的第一个孩子,刚出生就封号长乐,毫不掩饰帝王的宠爱。
薛贵妃抚着显怀的肚子看着瓶中荷花,「长乐永安,好封号。」
与林皇后孕中无甚不适不同,薛贵妃孕中反应剧烈,水肿呕吐,我是未曾有过身孕的人,看着那个美艳高贵的贵妃变得憔悴虚弱,只觉得害怕。
「她会不会死?」死亡这个词汇我经历过一次,深渊一样的恐怖,我不想再来一次。
替我打扇的茯苓听到我的问话,死水一样的眼眸出现了波动,幽幽盈满了泪,「小姐……,不会的。」
那天夜里我做了噩梦,梦里茯苓替我把墙上的梯子推走,「小姐,不会的!你快走吧,大不了老爷打我们几鞭子,我跟着你在西北这么久,身子骨都壮了不少,挨几鞭没啥事的。」
「茯苓。」我骑在墙上万分不舍,犹豫一番朝她伸手,「我们一起走。」
茯苓快速的摆手,急切的催促我,「快走吧小姐,他的马带不走三个人的,更何况……我不想离开阿生。」
院门外望风的憨厚青年听见这句话摸着头傻笑,他不善言辞,只能搓着手更加努力的看着院门外。
「快走,小姐。」
我翻身下墙,墙下已经有人骑马在等,我坐在他身前,他低声对我说,「走了。」
我重重的嗯了一声他才扬起马鞭,带着我在黑夜中前行。
后面的梦境太过模糊,最后定格下来是完全寂静的黑色画面,无数个晃动的黑影在我身前,和蔼慈祥的外祖父冷漠的俯视我,他负手让开,台阶下两个人被捆在长凳上。
「妖言惑主,行刑。」
沉重的木板一下下的砸向那两个人,沉闷的撞击声好像不是在打人,只是锤打烂肉。
黑色的画面里蔓延开血红,我跪在地上想喊出来,喉咙却被扼住一样,不管怎么挣扎都发不出一个音节。
我祈求外祖父住手,没人有看我,矗立着的黑色人影像一道道柱子将我关在中间,我只能跪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那两个人受罚。
「不要!」
终于声音钻开禁锢破出,但我已经不在外祖家中,红烛跳动在幔帐外,寂静的殿内有轻微的脚步声走近。
「小姐,做噩梦了吗?」茯苓扶着烛火坐在我床沿,她关切的查看我的面色。
我满脸冷汗,双手不自觉抓紧茯苓的衣袖,阿生已经不在了,他已经不在了,他死了……茯苓这辈子都不能跟她爱的人在一起了。
「我明天要去云霞殿。」
我自行前往云霞殿,每日替贵妃处理宫务,让她不必劳心劳神,对外我请她不要透露我的事,还是称贵妃在主持宫务。
我放下手中账本,想宽慰她,但是薛贵妃的神色告诉我她不需要安慰,更多的是在感叹天子的爱重。
「夏日酷热也不要贪凉。」我与薛贵妃只有这一句好说,她频繁呕吐又无食欲,但是为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依照着太医的要求面不改色的咽下那些难吃的药膳,她从不是需要人担心的女人。
「我们四人一同进宫,她们二人不肯掺和我与皇后,生怕惹事上身连累族人,只有你敢现下这个节骨眼来。」
虽是四人一起进来,称得上同病相怜的只有我们三人,薛贵妃原本就是后宫之人。林皇后和薛贵妃身后站着的是皇上与世家,德妃除了皇上其他一概不理,淑妃连皇上都不搭理,我铭记父亲教诲,忠君,尽自己本分侍候帝王。
只求安稳度日,无功无过在宫中终老。
但是薛贵妃的处境我是不忍心不管,相处几日她不想我的能力与她不相上下,「想不到你家中也教导这些,我还以为陆大人古板清高,看不上这些俗事,他的女儿必定也是只读圣贤书,不染人间事的。」
我将整理好的账目放在托盘中让宫人拿下去,「我本就是人间人,何来不染人间事呢。」
薛贵妃咳了两声,眉目带笑,「是啊。」
与薛贵妃道别离开,回去的路上长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尽头,贤妃仪仗缓缓前行,宫人手持香炉开道,斑斓羽扇交叠,高坐在步舆之上,似是夏风闷热,眼睛突然滚下一滴泪。
——你我要是都不懂看账,以后成家了可怎么办,你比我聪明,辛苦你来学怎么样?以后我就天天给你跑腿,你说什么我做什么,你让买什么我就买什么,绝不败家。
不知为何,我不由自主的叫了声,「茯苓。」
「怎么了娘娘?」
仪仗都停了下来等着我的吩咐,我茫然一瞬,方才就是突然想叫她,我也不知是何事,摇头,「走吧,回宫。」
03.
林皇后一直在行宫坐完月子,李懋担心她的身子和长乐公主,延迟到新年前不得不举办宫宴才回宫。
大雪纷飞的十二月,李懋传口谕要宫内办个冰雪会,于是阖宫宫人堆砌五花八门的雪人给林皇后赏玩,这一切是为了林皇后能乖乖呆在温暖的殿内不出门玩雪。
帝后依偎着私语,长乐公主被奶娘抱着站在他们身后,粉雕玉砌的孩子握着手咯咯直笑。
我们陪在左右,漆黑的夜空中慢慢的飘下雪来,晃动的雪花落在我的眼睫上。
「沾到雪了。」带着茧的手指替我擦掉眼睫上的雪花,蹭的我眼角酥酥痒痒,忍不住低头闭上眼。
穿着黑色大氅的少年趴在我窗外,他肩上早已落了不少雪,他也不甚在意,只是探着身子进来看我,「有东西掉到眼睛里?」
我推开他凑过来的头,「少来。」他现在这样子都快挂在我窗户上了,被外祖看到肯定又是顿训斥。
只要我不出门,他都这样偷跑来见我,自由自在的少年可以按下性子,呆在小小的院落一整天,靠在我窗边与我说着话,即使我不理他,他坐在墙根下也能仰着头乐一整天。
我在窗边撑着下巴与他相对,笑弯了眉眼逗他,「下雪了,我不想出去。」
他也学着我撑着下巴和我对视,「你们京里人真娇贵,过几日关市开,吐蕃那边有商队过来,我给你寻个好些的皮裘,下雪天也不怕了,你便与我出去玩。」
「这边境之上的关市能有什么意思,你这个乡下人没见过多少世面,七八个人的野摊你也觉得稀罕,京城里的夜市你可曾见过?十里长街,灯火通明,天南海北的货物只有你没见过,没有你找不到的。」
「行~我是乡下人,乡下人带你去看关市去不去?」少年朝我伸出手,漆黑眼里煜煜星光闪烁,将那阴郁飘落的雪都照亮。
关市很规模比我想的大,虽不如京中繁华,却有一种洒脱热烈,来往的行人穿着不同的服饰,他们把酒交欢,用别扭的官话交流,身上各自穿着本族的服饰,挽着手乘酒意跳起奇怪的舞。
他走在我身边,手枕在脑后给我说这里的由来,「冬日里他们粮食短缺,有了关市他们可以带着自己的皮草来和我们换粮食,大家都很开心。」
忽然我眼前一黑,温暖而沉重的皮裘蒙在我身上,我扯下来后看见那个少年恶作剧得逞,朝我做了个夸张的鬼脸,左闪右避的钻到了人群中。
「喂!」我跺了跺脚抱着皮裘追上去,关市里的人很多,他们身材高大,我再灵敏也很难追上那个少年,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茯苓穿过玩乐的人群走到我身边,低声说:「薛贵妃发动了。」
我从回忆中脱身,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茯苓在说什么。
旁边的德妃装作没听见,与方嫔点评一只雪兔子。
唤人通知李懋贴身内侍,内侍悄悄在李懋耳边说了几句话,李懋目光微动,他看见了左侧在人群中的我,朝我点头。
我半俯身行礼,转身离开。刚出凤仪宫,茯苓撑开伞替我挡下大雪,内侍追上来,翻飞的雪花很快挂满了他的脸面,「贤妃娘娘,皇上说太医令这边就从凤仪宫过去,让您稍等几步,一同前往。」
我懂了他的意思,站在门口等,内侍迟疑一会对我说,「娘娘,风雪大,去偏殿内稍候吧。」
「不必,我就在此等候。」
我不进偏殿,就站在风雪中,太医令气喘吁吁的出现在我面前,身后跟着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太医。
「辛苦,那么我们就走吧。」
还未离开的内侍又对我说,「太医令到了贵妃娘娘处,您少坐片刻就可回宫歇息了,一切有太医在,皇上不愿您太过劳累。」
云霞殿内,宫人来去匆匆,神色紧张,看见我带着太医来,她们具是放松了些,我让太医自行进去,自己走到主殿坐镇。
拂袖坐下,看见了齐婕妤和几名美人坐在里面交头接耳,薛贵妃身边的女官梧桐在寝殿中陪着薛贵妃,这里的宫人对她们几人无法。
我看向下首,齐婕妤心虚的挪开目光,「贵妃生产,尔等不去门前伺候,在无人的主殿窃窃私语作甚?」
「我们担心贵妃娘娘身子……,倒是贤妃娘娘,这可是贵妃娘娘的主位,您坐着,不合适吧。」齐婕妤袖子点着唇,转动了眼珠。
「贵妃现在无瑕看顾你们,我作为位最尊者,自然可坐主位。」我冷下眼,「莫非齐婕妤觉得自己想坐此处?」
「我哪敢……。」
齐婕妤还想说什么,我立刻打断,「现下非常时刻,我奉旨而来看顾贵妃,需在此坐镇等候太医回报,你们去贵妃寝殿前候着,时时向我回报状况。」
这种天气去风雪中站着,都是娇弱的女子,谁受得了,齐婕妤脸色大变,想要找借口推脱,我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若是害怕这场面,就回宫呆着为贵妃祈福。」
齐婕妤几人何时见过我这么疾言厉色的样子,咬着唇恨恨的行礼离开,主殿安静下来。
梧桐脸色苍白的从寝殿过来,刚好看见齐婕妤几人离开,她感激的朝我行大礼,「多谢贤妃娘娘,我家小姐让我来说,云霞殿一切事宜都托于您。」
梧桐的头贴在地上,「小姐与殿下今夜也请您多多看顾。」
「我本就奉旨而来,皇上关心贵妃,已让我带了太医令过来,让贵妃安心生产,皇上也期盼着这个孩子。」
梧桐又叩首才离开。
我命人关上云霞殿的大门,太医令在小厨房熬药,寝殿中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几个头发花白的太医凑在一起增增减减药量。
云霞殿灯火点了一夜,我坐在空冷的殿内一夜,薛贵妃忽强忽弱的痛呼回荡在殿内,她何曾有过这样失态。
不自觉的握紧了手中的暖炉,我很害怕。
「喂!你在害怕吗?」
红缨枪嘶鸣着破空而来,贯穿了头狼的脖子,将头狼钉在地上,还在颤动的红缨枪很快被骑马而来的少年拔起,在手中利落的舞出一套花枪,最后挥出半月型的寒芒,吓退了龇牙围过来的群狼。
我靠在已经快要气绝的马旁边,手里的鞭子还保持着攻击的状态不敢放下。
「京里的小姑娘晚上别在草原乱逛,白天你认路,晚上就不一定了!」
狼开始收拢包围圈,少年没见一点害怕,爽朗一笑,用红缨枪拍打了马身朝我奔来。
我立刻站起身,在他风一样掠过我时抓住了他伸出的手,被他拉上了马背。
风中他大喊,「抱紧我!别把你丢下去了!」
颠簸的马身上我依言抱紧了他的腰,他的红缨枪舞的虎虎生威,一路上刺、挑、戳,骑马带着我跑出了狼群的包围群。
我们在夜色下同骑一马逃命,狼的嚎叫此起彼伏,他的红缨枪不断的挑起狼抛向空中,我也挥动手中的鞭子打退追上来的狼。
直到回到城镇中狼群才停下追逐,身后黑暗里一点点幽幽绿光目送我们离开。
城里灯火通明,都是在找我的人,他在黑暗的转角处勒马停下,下马后他朝身体僵硬愣在马上的我张开双手,「回家吧,往后你害怕了就叫我,我一定回来找你的。」
黎明第一缕晨光落在宫墙内,婴儿的啼哭声响亮的驱散了云霞殿的沉重,紧张沉闷一扫而空,所有人面露喜色。
我僵直的身子放松下来,「扶我去看看。」
干坐了一夜,起身后双腿麻木,茯苓扶着我才没有跌倒。
进到寝殿里,太医令和产婆抱着襁褓的婴儿,两个人站在晃动的烛火之后,脸色晦暗不明,我出声唤了他们,「小殿下如何?」
两个人被惊吓一样抬起头,产婆尤为奇怪,她额角有汗,不敢看我。
「把孩子抱给我看看。」
产婆看了眼太医令,太医令垂首没有反应,她抱着孩子到我面前,我拉开襁褓看了眼,孩子哭过之后已经在睡,手脚都很正常,我不曾生育别的也看不出来是否还有别的不对。
茯苓由衷的露出笑,「娘娘,是小皇子呢。」
我皱眉,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抱进去给贵妃看看吧。」
十二月末,大雪停的初晨,李懋的大皇子诞生,赐名李容安,薛贵妃看着枕边娇嫩可爱的婴孩,久久不舍闭上眼睡去。
薛贵妃这次生产身体大伤,还未出月太医令就说薛贵妃耗尽一夜才产下大皇子,身体受损,以后恐再难有孕。
李懋震怒,申斥太医令,太医令跪地请罪,恳请告老还乡,李懋准,薛贵妃能起身前太医令和当日接生的医官产婆们都已离京。
薛贵妃知道这件事后只是淡淡的哦了声,继续用手里的布老虎逗弄大皇子。倒是德妃一副伤感的样子,「我也想有个孩子,只是……,唉。」
现下李懋没有过多的关注薛贵妃的事,这个冬天格外长,格外冷,西北的吐蕃无物资过冬,他们的新首领暴戾恣睢,开始大肆入侵我朝,劫掠边境百姓,得了甜头后还不肯罢手,颇有开春了还要往腹地进犯的势头。
吐蕃与我朝积怨已久,先皇出嫁宗室女和亲后才换来近二十年来才有短暂的和平,现下首领更替,这薄弱的和平也被打碎。
吐蕃全族男女皆在马背上长大,骁勇善战,习惯恶劣的环境,西北军在薛贵妃祖父负伤退下后就无人可用,而匈奴的新首领的弟弟有勇有谋,将西北军打的节节溃败。
但薛贵妃的父亲薛将军驻守北部,无暇分身。
李懋无人可用,夙兴夜寐,呆在前朝已有一月有余,再次将他唤回后宫的是林皇后。
林皇后还沉浸在自己有女儿的喜悦中,无意中得知了薛贵妃诞下李懋的大皇子,还和自己的长乐公主只差了七个月。
她默默流泪一夜,将帝王在国家被进犯的关头引回后宫陪了她一天一夜。
人人都叹林皇后的盛宠,却也不禁想,为了后妃拈酸吃醋,大张旗鼓的干扰圣上,这样的皇后未免太小气了些。
李懋在前半年进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来都是去林皇后处,林皇后拽着李懋的衣袖抽泣,「我也知道你有事,可是我很想你,这有什么办法,我就是想见你。长乐都快一岁了,你都没陪她多久。」
李懋对林皇后小性的不耐消散殆尽,替她擦了眼泪,「是我的不对,你再忍耐下,有什么想玩的,想做的,让后宫的人给你安排。」
说到这个,林皇后反而不说话了,靠在李懋身上默默流泪。李懋也自知不该提这个,叹息一声抱着林皇后。
年中时前朝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李懋回到后宫,日日陪伴林皇后和长乐公主,带她们去行宫踏青,以补偿前一段时间的忽视。
听闻西北军出了个少年郎,武艺高强,心思奇诡,带领小部分人马,潜入吐蕃军腹地,取下了吐蕃大将的头。一队人马只有那个少年全身浴血的回来,玄衣浸透鲜血,腰间系着人头,晕在马背上,任马将其带入西北军军营。
此举震慑吐蕃,延缓吐蕃人进犯的脚步,而他也被破例提拔,开始了西北军的反攻。
05.
薛贵妃是松了口气,「幸而天佑我朝,英才辈出,岂会容外族妄为。」
林皇后开心李懋可以陪着长乐了,她邀后妃赏花时绞着手帕,「我自己是大人可以忍耐,可是长乐还这么小,没有父亲陪着也太可怜了。」
我远远看着跟在林皇后身边的小女孩,她刚一岁半,还在踉跄学步,晶亮的眼睛看着牡丹就不动。
薛贵妃称身体不适没有来,但我知道她是不想带着大皇子来惹的林皇后又难过一次,小孩心性的人总是要哄着,等过些时间让她平复了就好。
年底时大皇子满一周岁,他的生辰李懋还是看重,领着后宫大庆,他坐到一半,长乐公主困了就和林皇后一起走了,剩下的人也识趣告退。
第二天薛贵妃办了私宴,只邀了同进宫的我们几人,我接了帖子,晚上来赴宴。
冬日里薛贵妃准备了暖锅,最重规矩的她今天做的像是还在闺中,几个好友避开父亲兄弟的小聚。
「我还以为你会用御膳房的例菜。」
「觉得我不像做这种事的人?」薛贵妃今天的打扮相比平日有些简单,鹅黄色的宫装,兔毛抹额,温婉娴静,「那你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坐下,不客气的直言,「为这个宫廷而生的人。」她是为了这个深宫而被培养的人,一切都为了在这里生存下去。
薛贵妃挥退宫人,温了酒递给我,「贤妃,你看人很准,不过今天是我儿子的生辰,所以备了这些。」
我们聊了几句,外面梧桐打起暖帐,德妃身穿墨绿斗篷进来,她惊喜的看着暖锅,「我在家最爱吃这个。」
薛贵妃笑,「巧了,我在家也爱吃,最爱里面的豆腐。」
德妃不料薛贵妃今日这么亲切,平时她都是端着架子难以亲近,不过她愣了一瞬,很快接上话,「那我只爱吃肉,素有什么好的,肉才香。」
「来,下肉,今日肉管够。」
第一筷子就是嫩嫩的小羊肉,屋里热气腾腾,一口酒一口菜,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薛贵妃说起以前在家中因为走路让步摇晃了被母亲打手板的事,德妃咂嘴,「我娘不管我这些,她说京中少有几个比我们家尊贵的女儿,以后都是下嫁,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大不了以后带些得力的陪嫁帮我做事。任我在家里日日吃肉,我爹经常让人去外地采买各种肉来吃,你们吃过怪鼠肉吗?」
「那是何物?」
我和薛贵妃都起了兴趣,德妃卖足了关子,弯了眼睛,「是南方竹林里才长的一种老鼠。」
不管修饰了多少,我和薛贵妃听到的都是老鼠两个字,面露惊异,德妃得意的吃了一口肉,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字,「我最重的时候这个,我娘说以后嫁人恐怕要嫁武将,不然平常书生背不动我下轿。」
刚说完德妃就知道自己失言,尴尬的端了酒一饮而尽。
门忽然被推开,冷风灌进来吹散不少热气。
雪白斗篷女子站在门口,纤细的手指脱下兜帽,露出清冷凌厉的眉目,她宛如雪山上最尖锐的寒冰,「既然邀了我,怎么就自己吃上了?那我走了。」
「来坐下。」
薛贵妃开口,淑妃脱下斗篷丢给身后的宫人,自己坐在薛贵妃左侧,端了酒就喝,「不用看我,你们说到哪,继续。」
薛贵妃给淑妃夹了一筷子菜,「我与淑妃闺中见过几次,入宫前相识,德妃以前不常参加京中聚会,我进宫后才熟识起来。」
德妃讪讪,「我不喜欢那些规矩,而且我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你们诗会啊花会的,我去了就是丢丑。」
淑妃看我,「陆太傅是当朝大儒,人人敬重,听说你从小都在西北外祖家,京里反而住的少,没见过你。」
我和淑妃只在入宫封妃大典上见过,后来她闭门不出,若不是今日薛贵妃起头私宴,恐怕都不得见。
我点头,「我少时有方士经过家中,他说我命格不宜进京,若居于京命途坎坷,孤苦一生,因此被送到了外祖家。」
淑妃冷笑,又饮一杯,「呵,他不就说对了吗,有些本事。」
「蔷儿。」薛贵妃出言,「莫要胡言。」
「你是王蔷?」我回想起以前的事,「父亲提过一个名叫王蔷的女子。」
淑妃手顿住,她手微微颤抖,「陆太傅知道我?」
「知道,我曾听父亲提过,他开的学堂有个女扮男装的学生,天赋极高,心思灵敏,十分聪慧,假以时日培养,在他的学生中定能排上前三。」
淑妃睁大眼睛,怕听漏了我一个字,全部听完,她红了眼睛,连说了几个好字,「能得陆太傅这一句话也就够了,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