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六朝风流逸事,他一个李煜,无非是锦上添花。
前有陈叔宝,后有宋徽宗,他一个李后主,论风雅也不过尔尔。
可是,是春花秋月,还是雕栏玉砌,是“凤阁龙楼连霄汉”,还是“別巷寂寥人去后”,天上人间,一晌贪欢,那南唐的最后一点风流,竟穿越千年的风烟,成了我唇齿间低吟浅唱的最爱。
他本是一位逍遥王爷,生在金陵风流地,后接大宋旖旎时。其父李璟亦擅词,一句“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端的是凄婉多情。若论词,李煜该是他最喜爱的孩子,词尤清丽,填句花间,白衣青扇,一世风流。
可叹,几乎是一夕之间,他李煜——一位闲散王爷,命运把他推上了这个至尊之位,也许,正是因为闲散,才最能保身。
长兄猜忌,他不问政事表不争之心,大臣弹劾,却偏偏将他推上了至尊之位,天生重瞳,是他的错吗?
多少人艳羡着,嫉妒着,又有谁来问他一句愿不愿意?
正如老子所言,“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多么可笑啊,愈是不愿争,偏偏却愈容易得到,也许是李璟格外怜爱这个文辞惊艳的六子,这个平凡势微甚至纨绔颓丧的闲散王爷,上天给他开了多么大的一个玩笑,明明众多皇子中,他最不愿去争这个帝位,明明是长兄猜忌朝臣弹劾,却偏偏就是他。
也许,这就是宿命,那么多人里,合该一个他,坐拥这至尊之位,坐拥这金陵繁华。
可是,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可是,他不过想要做一个闲散王爷。
他只想在这金陵的繁华中,填词唱曲,歌尽半个南唐的风流,可是命运非要逼他登上帝位,拥有这金陵繁华,也背负了使命与责任。
可他从来只是一个词人,一个歌者,做不得一个帝王,他只适合去歌唱,去品味,而不是拥有,更不必说治理和守护。
纵观李煜在位时的种种业绩,虽算不得是什么贤君明君,但也不是一个昏君,并不是世人眼中那样的毫无作为。“煜”,火焰之意,想来他将从嘉改为一个煜字,也是希望南唐可以重新崛起的。
然而,沉疴难返,大宋政权已立,兼并邻国,其势蒸蒸日上,一个小小的南唐又能改变些什么?于是,在李煜的帝王生涯里,一半是拼了命地挽救,一半是下意识地逃避。
有人骂他不通政事,有人夸他文辞绝美,可谁又懂他的无奈?
家国倾颓岂能挽,聊将词心付流华。后人怪他只知填词,可没有人想想,这样的一位帝王,如果连词也没有了,该有多么寂寞。
开宝四年,李煜去国号,自称南唐国主,这是为他招来诸多骂名的一段历史。
可我认为,能抛弃文人的骨气,只为保国之社稷,这一刻,他最像一位帝王。
有人认为李煜做得不妥,可在亡国之时,于江山社稷,还有什么更妥当的法子吗?
也许李煜做得不好,但他做到了最好。
开宝八年,赵匡胤大军压境,他兵败降宋。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四十年来,他是为谁守着这三千里地的山河,三千里的重量?“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教坊中奏着离别歌,而他唱着金陵的繁华,他垂泪相对的只是宫娥,不是这三千里的江山社稷。三千里的担子,太沉,太重,以致于陡然卸下,他的心中有悲痛,更有释然与解脱。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同样是暮春,比起金陵的繁花似锦却差了太多,也许,是又梦到了金陵吧,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犹念旧京华。最终繁华落尽,也只能感叹,“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逐落花,一去不返,春去也,金陵去也,独自莫凭栏,凭栏欲断肠。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国破家亡,他仍在怀念故国前朝的风流雅致,从来没有一个帝王的诗词里会有那么多的故国,“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他总是在回首,总是在怀念,他沉醉在一个名唤故国的风流旧梦里,不愿醒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他不知,一个往事 却添一个故国,竟引来杀身之祸。又或者,他的心,已随着金陵去了,赵匡胤想除掉他断不是只因着这首《虞美人》,而他的逝去却定是因着这一场风华落尽。
李煜的词很美,他的美就在于那种美并不是简单的辞藻堆砌,而是对盛美金陵的一支泣歌。那种美,是昔日故国的盛美,千里山河的壮美,和衰草寒烟的凄美,在亡国的路上,用一个帝王最后的无奈与不甘酿成的,命运玩弄了他,命运也塑造了他,塑造了一个将婉约词写的壮美悲凉的千古词帝。
是只有失去过无上荣华的人才能谱出的悲歌。
风华落尽,风流的千古词帝也早该落幕,他的心,早已随着故国的风流去了,故而,此生并无遗憾。
时隔千年,历史的真相早已模糊,而我仍执拗地坚信,南唐亡国之势已定,兴废不怪李煜。
可他李煜又怎么会在乎呢?他只顾填词花间,一世风流。
而我却在千年后,总幻想着,能做他身边的一位女子,研磨添香,时光静好。或许只能为他上一杯清茶,或许只能为他润一次墨翰,哪怕他从未瞧过我一眼,已是足够。
日日吟诵,竟害相思。
若是可以,我将用我那一生所有的平安喜乐渡他,只愿他来生,做个白衣轻裘的风流才子,不入帝王家。
'胸藏文墨虚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胸藏诗书,可以敌过万里河山,却也会将君王降为臣子,甚至令时光变迁,江河逆转。
作者:洛怀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