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山体绵延, 女工站在竹架高处采茶,眼前就是山谷与雾气 (大食/图)
乌岽村常年隐在广东潮州凤凰山顶的迷雾之中。晴天以外的日子,雾从山里升起来,压着山坡向上走,逐渐模糊村子的轮廓。一阵风飘过,雾里下起了雨,细润无声,沾衣欲湿。
乌岽村隐在浓雾弥漫的凤凰山间 (大食/图)
晴天时,在乌岽村可以尽收山谷景色;雾天时,视野一片白茫茫 (大食/图)
乌岽村的人也像雾一样,成片地到来,成片地离去。3月中旬以前,村里几乎看不到人。这里没有商店,没有餐馆,没有娱乐场所,只有沿路建造的农村自建房,房屋一边靠着山体,一边临着山谷。
天气好的时候,站在村道上能看见整个山谷的全貌,从上到下都是茶树。山下的茶树匍匐在地上,被修剪成整齐的条块状;山上的茶树向上直立,保留了“树”的形态和尊严,最高的有十余米,最老的没人知道确切的年纪。
等到第一批早熟的茶树长出新叶,山顶开始热闹起来,各式车辆填满村里的每一块空地。文衍友的房子在村子最里侧,顺着门口的弯道前行就是下山的路。文衍友自驾两小时,从汕头市区回到乌岽村。他家今年请的采茶女工来自福建琯溪,乘坐工头租的中巴车来,需要4小时。接下来的五十多天,他们昼出夜作,一同度过漫长的采茶季节。
清明时节见到文衍友的时候,他的精神尚好;五月初再见到他时,人已经瘦了一圈,显得更黑了。此时已经是采茶的尾声,文衍友只剩几棵上百年的老八仙茶种待采,他耐心地等待着最适合的天气。凤凰山间少溪流,老树靠山雾养着,但采摘须得是晴天,准确地说,是多云的晴天,古称昙天。如果没有云,直射的阳光会把茶叶晒蔫;如果没有太阳,茶叶泡出的茶汤会失了通透。“好单枞不讲究香气,是看茶汤。”文衍友说。
吃过午饭,文衍友的采茶女工们带上梯子和背篓出发了。一天中真正采茶的时间不多,照例是清早一次、午后一次。下午3点,阳光从山谷移开后,采茶就结束了。工头走在最前面,凭借往年的记忆在满山茶树中找寻主家的老八仙。不同人家的茶树做上不同的标记,但扎进山里后,溪流、沟壑、竹林的样貌大同小异,即使经验丰富的工头有时也找不准路。
工头迷路的时候,女工们停在山路间聊天。她们的家乡琯溪特产蜜柚,中秋节前后采摘,一直卖到春节。四五月正是农闲时,她们采了多年的单枞,但没喝过,喝的是安溪周边的铁观音。比较两者的不同,女工们齐声说,“乌岽村的茶贵。”
采茶前,女工们先把梯子摆放平稳,踩着梯子在树杈上架好竹竿。茶树大多有两层楼高,高处的树枝得踩着竹竿才能摘到。山间最高大的茶树是一株百年的老八仙。为了采摘,主家搭了三层竹架,面积40平方米,花费9800元。采摘时,能容纳二十多个女工同时上树。
文衍友的老八仙约有250年树龄,女工燕子身材高瘦,率先爬上树,在竹竿上站稳,利落地摘起茶叶。她摘取的分寸很准,“采单枞的要点是留一叶,每一个小丫杈的叶片不能全摘,要留着明年继续生长。”
过了一会儿,文衍友的老婆乌岽姐也来了,她踩着一米多的山石跨上竹竿,稳稳走了几步,背抵着一根树枝开始采茶。“在树上肯定不能舒舒服服地采。”乌岽姐是本村人,七八岁起就跟着大人去茶园,不会爬树便帮着捡树下掉落的茶叶。文衍友的母亲七十多了,还能爬上树,采摘一个早晨。
采茶多由女人来做,男人负责更耗体力、熬时间的活儿。采回去的茶叶当天就开始制作。晾晒、放凉以后,男工把竹盘里的茶叶反复抓揉,抓取的动作大,又像绣花一样轻柔。这一步要筛出老叶和木枝,散发叶片中的水汽,行话叫“走水”。随后,茶叶被放入不同的高温机器中,进一步脱干水分,促成发酵。这些工序一直进行到半夜两三点,因此,主家每天给男工必备香烟,供做活时抽烟提神。有时男工们嘴里叼着烟,手上翻揉茶叶,烟灰渐长,便随着身体的摆动掉落至茶叶中。
第二天早晨8点多,女工采茶未归,男工们又接着将几个小时前处理的茶叶进行炒制、揉捻和烘干。每道工序文衍友都要全程盯着,观察茶叶的状态。炒制时,机器的热度为230度,他用手捞里面的茶叶看火候。年轻一辈都戴上防烫手套,文衍友还是靠烫出的老茧。他觉得炒茶很重要,“能够弥补前面的不足,又直接影响后面的工序。”
一个戴眼镜、身形微胖的中年人跟在文衍友身旁看,他穿着马甲,比普通工人斯文。“我跟老板认识十多年了。”他是找文衍友进购毛茶的潮州茶商,每年购入上百斤,除了买茶,还向文衍友请教制茶的经验。毛茶经过二次烘焙后,成为面向市场的精品茶,不同茶商烘焙手法不同,风味各异。
茶商喜欢跟懂茶的人做生意,“乌岽的单枞严格上来讲不是市面流通的茶叶,因为价格高,一般只卖给自己的群落。”他将聚集在身边的熟客称为群落,靠长期经营得来,“在不倒闭的情况下,(经营)是一辈子的事,秘诀是东西好,诚信好,看淡金钱,跟网店的逻辑不一样。”茶商笑眯眯地说。
乌岽村茶叶价高,村户皆种茶树,不事米蔬。上世纪90年代没通公路的时候,村里人挑担子走一个小时山路去凤凰镇卖茶,买回米面蔬菜。如今茶叶价格一路走高,村民移居山下,只在采茶季回来,卖熟食的铁皮三轮车也在这期间开进村里,文衍友的饭桌上常买。
老八仙采完,今年就收山了。村道上有几户人家在清洗采茶用的梯子,预备来年再用,更多的人已经下山。连续几天早晨,村里都有接送女工回乡的大巴车。文衍友家的女工走得算晚,出发的头天晚上,乌岽姐把不同工头的女工分批喊来,当面结算工钱。文衍友作风传统,坚持现金发放,乌岽姐只好换来一袋子通红的纸钞。
桌上摊着计算工时的本子、计算器、码好的纸钞,乌岽姐点算一遍,工人再点算一遍,然后签字确认,钱货两讫。有一个女工签完字,不甘心地开口,说自己虽有两天没去采茶,但在后厨帮忙,也该算工钱。乌岽姐问过后厨,轻描淡写地对女工说:“我对你是不满意的,新手,不会采茶叶,但既然你坚持算,我给你补发红包。”她打开手机转钱,女工突然转身离去,“我不要了。”乌岽姐一笑带过,没再说什么。
两个工头也起了纠纷,一个认为自己开了车来,理应算更多的钱,另一个工头不服,跟他争论。乌岽姐大喝一句“都别说了”,一边爽快地给了车辆的折旧费和油费,一边用村里的平均工价堵住另一人的牢骚。事毕,乌岽姐在茶台掌茶聊天,“这么多年,我看人还是很准的。”
采茶季的最后一晚,浓雾又飘进了村,街道冷冷清清,灯光黯淡。难得有一栋房子亮着花花绿绿的招牌,这家的主人年轻,屋里用大音响放着1990年代的流行歌。
真心仍在,与你永不分开
这一生,只愿和你相爱
与你同在,只为你等待
清晨,采茶女工迎着浓雾进山采茶。乌岽村临近山坡,村里有几条通往山间的路 (大食/图)
采茶女工从村里一路搬运梯子去往茶园 (大食/图)
乌岽姐给工人结算工资,女工燕子正站着数钱 (大食/图)
一户茶农在楼顶玻璃棚内晒茶。乌岽村许多人家楼顶都建成玻璃棚,方便晾晒茶叶与衣物 (大食/图)
当天采摘的茶叶要当天晾晒,雾天茶叶水分不易蒸发,茶农因此喜爱晴天 (大食/图)
文衍友家的女工在采摘树龄两百多年的老八仙茶树。矮的树枝可以站在梯子和石阶上采,高的树枝要仰赖竹竿 (大食/图)
收山后的夜晚,村里冷冷清清,仅剩几间亮着霓虹灯的人家 (大食/图)
收山后,采茶女工们排队在村口等候接她们还乡的巴士 (大食/图)
文衍友家门口的村道,绕过弯便是下山的路,村道两旁停满了车辆 (大食/图)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聂阳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