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版《射雕英雄传》今日更新完毕,明日开始更新“射雕”三部曲之《神雕侠侣》(连载旧版);《神雕侠侣》连载于1959年5月20日至1961年7月8日《明报》,内容紧接金庸之前最成功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
郭靖怀中藏着那块皮革,心中甚有黯然之意,想到儿时与华筝、拖雷一同在大漠游戏,种种情状,宛在目前。黄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灯下缝补衣衫。郭靖忽道:“蓉儿,她说累我母亲惨亡,再无面目见我,那是什么意思?”黄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亲,她自然心中过意不去。”郭靖“嗯”了一声,低头追思母亲逝世前后的情景,突然一跃而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来如此!”
黄蓉给他吓了一跳,针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鲜血,笑问:“怎么啦?大惊小怪的知道了什么?”郭靖道:“我与母亲偷拆大汗的密令,决意南归,当时帐中并无一人,大汗却立即知晓,将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义。这消息如何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来是她。”黄蓉摇头道:“华筝公主对你诚心相爱,她决不会去告密害你。”郭靖道:“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帐外听到我母子说话,去告知了她爹爹,只道大汗必定留住我不放,那知却生出这等大祸来。”说着连连叹息。黄蓉道:“既是她无心之过,你就该到西域去寻她啊!”郭靖道:“我与她只有兄妹之义,她现下依长兄而居,在西域尊贵无比,我去找寻干么?”黄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
不一日,两人一骑来到隆兴府武宁县,过恶林,经长岭,但见景物依旧,宛然是当日遇南琴,捉血鸟之处。黄蓉笑道:“靖哥哥,你到处留情,今日又可见到你的旧日相好啦。”郭靖心中无嫌,笑道:“瞎说八道,什么相好不相好的。”黄蓉道:“若是又逢上大雨,她准是仍拿雨伞遮你,却不遮我。”
正说笑间,两头白雕突在天空高声怒鸣,疾冲而下,瞬息间没在林后。靖蓉二人心知有异,急忙催马赶去。绕过林子,只见双雕盘旋飞舞,正与一人斗得甚急,更奇的是那血鸟忽前忽后,竟也在旁助战。黄蓉心爱此鸟,高兴得拍掌大叫,再看与三鸟相斗的那人,原来是丐帮的彭长老。但见他舞动钢刀,护住全身,三鸟虽勇,但他刀法精奇,却也攻不进去。
斗了一阵,那雌雕突然奋不顾身的一扑而下,抓起彭长老的头巾,在他头上猛啄了一口。彭长老钢刀挥起,削下它许多羽毛。黄蓉见彭长老头上半边光秃秃的缺了一大块头皮,不生头发,登时醒悟:“当日这雕儿胸口中了一枝短箭,原来是这坏叫化所射。后来双雕在青龙滩旁与人恶斗,抓下一块头皮,那就是这恶丐的了。”当下在地下捡起几块石子,正要相助三鸟,突然雄雕又是一扑而下,向他头顶啄去。
彭长老舞刀护住头顶,那血鸟急冲而前,长嘴伸处,已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长老大叫一声,抛下钢刀,冲入了身旁的荆棘丛中。那荆棘生得极密,彭长老性命要紧,那里顾得全身刺痛,连滚带爬的钻进了荆棘深处。这一来三鸟倒也无法伤他,血鸟认得黄蓉,飞近相亲,双雕却未肯干休,在荆棘丛上盘旋不去。
郭靖招呼双雕,叫道:“他已坏了一眼,就饶了他吧。”忽听身后长草丛中,传出几声婴儿呼叫。郭靖叫声:“啊!”跃下红马,拨开长草,只见一个婴儿坐在地下,两只小手牢牢握住一条毒蛇,那蛇翻腾挣扎,却脱不出婴儿手掌。
郭靖吃了一惊,又见婴儿身旁露出一双女子的脚,忙再拨开青草,只见一个青衣女子晕倒在地,正是南琴。郭靖怕那毒蛇咬伤婴儿,伸手想去拉蛇,那婴儿双手一挥,已将毒蛇抛在地下,但见蛇抖了几抖,竟自不动,原来已被婴儿捏死。郭靖见这婴儿似未满两岁,竟然具此异禀,心中又惊又喜,俯身扶起南琴,在她鼻下人中上轻轻一捏。
南琴悠悠醒来,睁眼见到郭靖,疑在梦中,颤声道:“你……你是郭……”郭靖道:“我正是郭靖,秦姑娘,好没受伤吗?”南琴挣扎着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见她双手双足都被绳索缚住。黄蓉忙过来给她割断绳索,南琴一面道谢,一面抱起婴儿,定了定神,才含羞带愧,述说经过。
原来南琴在铁掌峰上被杨康所污,竟然怀孕,回到故居后生了一子。她别无产业,只得仍以捕蛇为生,幸喜那孩子聪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凄苦。这一天她带了孩子,正在林中捡拾柴枝,恰巧彭长老经过,见她姿色,便上前意图非礼。南琴虽得郭靖传授上乘内功,习练年余,果然体强身健,但彭长老是丐帮四大长老之一,南琴这一点点微末功夫,如何是他对手,不久即被他用绳索缚住,那血鸟在青龙滩畔与黄蓉失散,回到故处,终与南琴相聚,此时见主人有难,它生具灵性,当下与彭长老缠斗不休。
南琴被缚,动弹不得,心中只是祷祝血鸟得胜,那知祸不单行,林中毒蛇极多,竟有一蛇游到婴儿身旁。南琴爱子心切,一惊之下,晕了过去,待得醒转,却不知孩儿已将毒蛇捏毙。
这晚靖蓉二人歇在南琴家中。郭靖见那孩儿面目英俊,想起与杨康结义之情,深为叹息。南琴道:“郭大哥,请你给这孩儿取个名字。”郭靖想了一会,道:“我与他父义结金兰,只可惜凶终隙末,未尽朋友之义,实为平生恨事。但盼他长大后有过必改,力行仁义。我给他取个名字叫做杨过,子改之,你说好不好。”南琴垂泪道:“但愿如大哥所说。”那杨过长大后名扬武林,威震当世,闯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一生际遇之奇,经历之险,犹在郭靖之上,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次晨两人别过南琴上道,郭靖赠了她百两黄金,黄蓉赠了一串明珠。黄蓉虽爱血鸟,但是南琴母子无所倚赖,有此鸟为伴,倒是一大助臂,当下也不提此事。
两人西行到了两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阳,眼见民情安定,商市繁盛,殊无征战之象,知道蒙古大军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阳是南宋北边重镇,置有安抚使府,配备精兵守御。郭靖心想军情紧急,不及投店,迳与黄蓉去谒见安抚使。
想那安抚使手绾兵符,威风赫赫,郭靖在蒙古虽贵为元帅,在南宋却只是个个白衣平民,如何见得着他?黄蓉知道无钱不行,送了门房一两黄金。那门房虽然眼色立变,满脸堆欢,可是一排安抚使见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后,那时接见的都是达官贵人,也未必能见郭靖。
郭靖焦躁起来,喝道:“军情紧急,如何等得?”黄蓉忙向他使个眼色,将他拉在一旁,悄声道:“晚上闯进去相见。”两人寻了下处,候到二更后,施展轻身功夫迳入安抚使府。
那安抚使姓吕,正拥了姬妾,高坐饮酒为乐。郭黄二人跳将下去,长揖道:“小人有紧急军务禀告。”吕安抚大惊,高叫:“有刺客!”推开姬妾,就往桌底钻去。郭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说道:“安抚(使)休惊,小人并无相害之意。”将他推回原座。
吕安抚吓得面无人色,只是发抖。只见堂下涌进数十名军士,各举刀枪,前来相救。黄蓉拔出匕首,指在吕安抚胸前。众军士齐声发喊,不敢上前。黄蓉道:“你叫他们别嚷,咱们有话说。”吕安抚手足乱颤,传下令去,众军士这才止声。郭靖见他是个方面大员,身寄御敌卫土的重任,却是如此脓包,心中暗暗叹息,当下将蒙古大军行将偷袭襄阳的讯息说了。请他立即调兵遣将,布置守御之具。那吕安抚心中不信,口头却连声答应。黄蓉见他只是发抖,问道:“你听见没有?”吕安抚道:“听……听见了。”黄蓉道:“听见什么?”吕安抚道:“有……有金兵前来偷袭,须得防备,须得防备。”黄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吕安抚吓了一跳,道:“蒙古兵?那不会的,那不会的。蒙古与咱们丞相联盟攻金,决无他意。”黄蓉嗔道:“我说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吕安抚连连点头,道:“是蒙古兵,是蒙古兵。”
黄蓉道:“满郡生灵,全系大人之手。襄阳是南朝屏障,大人务须在意。”吕安抚道:“不错,不错,老兄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老兄快请吧。”靖蓉二人叹了口气,越墙而出,但听身后,“捉刺客啊!捉刺客啊!”之声,乱成一片。
两人候了两日,只见城中毫无动静。郭靖道:“这安抚使可恶!不如依你爹爹之言,先去杀了他,再定良策。”黄蓉道:“敌军数日之内必至,这狗官杀了不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乱,军无统帅,难以御敌。”郭靖皱眉道:“果真如此,这可怎生是好?”黄蓉沉吟道:“左传上载得有个故事,叫作弦高犒师,咱们或可学上一学。”郭靖喜道:“蓉儿,读书真是妙用无穷。那是什么故事,你快说给我听。咱们能学么?”黄蓉道:“学是能学,就是须借你身子一用。”郭靖一怔,道:“什么?”黄蓉不答,却格的一声笑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方道:“好,我说那故事给你听。春秋时候,郑国有一个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经商,遇到秦国的大军,原来是来偷袭郑国的。那时郑国一点没有防备,只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国。弦高虽是商人,却很爱国,当下心生一计,牵了十二头牛儿去见秦军的将军,说是奉了郑伯之命,前来犒劳秦师,一面派人星夜去禀告郑伯。秦国的将军一听,以为郑国早就有了防备,不敢再来偷袭,当即领兵回国。”
郭靖喜道:“此计大妙。怎么说要借我身子一用?”黄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头牛么?你生肖属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来,叫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伸手指去呵她痒,黄蓉忙笑着逃开。
两人说笑一阵,黄蓉道:“咱们今晚到安抚使府去,盗他一笔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装,穿了官家服饰,迎上去犒劳蒙古大将。你在这结交军士百姓,共备守御。”郭靖鼓掌称是。当晚二人依计而行,那安抚使搜刮得金珠山积,二人来回数次,一直搬到天明,府中各人仍蒙然未觉。黄蓉改穿官装,宛然是个俊俏的贵官,当下包了一大包金珠,跨了小红马北去。
第二日午间,郭靖在北门外引领遥望,但见小红马绝尘而至,忙迎了上去。黄蓉勒住马头,脸现惊恐之色,颤声道:“蒙古大军只怕有十余万之众,咱们怎抵挡得住?”郭靖吃了一惊,道:“有这么多?”黄蓉道:“看来成吉思汗是倾国出击,想一举灭宋。我将金珠送给了先锋大将,他料不到咱们已知讯息,但说出兵伐金,并非攻宋。我用言语点破,他惊疑不定,当即驻兵不进,想来是回报大元帅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们回师退兵,那自然最好不过,就只怕……就只怕……”黄蓉秀眉紧蹙,道:“瞧(蒙古)大军这等声势,确不易善罢干休。”郭靖道:“你再想一个妙策。”黄蓉摇头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夜啦。靖哥哥,若说单打独斗,天下胜过你的只有二三人而已,就说敌人有十人八人,自也不在咱俩心上。可是现下敌军是千人、万人、十万人,那有什么法想?”郭靖叹道:“咱们大宋户口远比蒙古人为多,军士百姓之中,也尽有忠义之人,若能万众一心,又何惧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畏懦昏庸、虐民误国。”
黄蓉道:“蒙古兵不来便罢,若是来了,咱们杀得一个是一个,当真危急之际,咱们还有小红马可赖。天下事原也忧不得这许多。”郭靖正色道:“蓉儿,这话就不是了。咱们学了武穆遗书中的兵法,岂能不受岳武穆‘尽忠报国’四字之教?咱俩虽人微力薄,却也要尽心竭力,为国干城。纵然捐躯沙场,也不枉了咱们父母师长教养一场。”黄蓉叹道:“我原知必有此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两人计议已定,心中反而舒畅,当下回到下处,对酌谈论,想到敌军压境,面临生离死别,比往日更增一层亲密。直饮到二更时分,两人正要各自归房安寝,忽听城外哭号之声大作,远远传来,极是惨厉。黄蓉叫道:“来啦!”两人一跃而起,奔到城头,只见城外难民大至,扶老携幼,人流滚滚不尽。
那知守城官令军士紧闭城门,不放难民入城。过不多时,吕安抚使加派士卒,弯弓搭箭对住难民,喝令退去。城下难民大叫:“蒙古兵杀来啦,快放百姓进城!”城守只是不开城门。众难民在城下号叫呼喊,哭声震天。靖蓉二人站在城头,极目远望,但见远处一条火龙蜿蜒而来,显是蒙古军的先锋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军攻城惯例,总是迫使敌人俘虏先登,眼见数万难民集于城下,蒙古先锋一至,襄阳城内城外军民,势非自相残杀不可。
此时情势紧急,已无迟疑余裕,郭靖站在城头,振臂大呼:“襄阳一破,无人能活,是好汉子快跟我杀敌去!”那北门守城官是吕安抚的亲信,听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扰乱人心,快拿下来!”郭靖从城头一跃而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将他身子举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骑。
官兵中原多忠义之士,眼见难民在城下哀哭,心中俱怀不忿,此时见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惊喜交集。郭靖喝道:“快传令开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紧,只得依言传令。北门一开,难民如潮水般涌入。
郭靖将守城官交与黄蓉看押,自行绰枪纵马出城。黄蓉命守城官将甲胄脱下,交与郭靖穿戴,在郭靖耳边轻声道:“假传圣旨,领军出城。”郭靖心想此计大妙,当下朗声大叫:“奉圣旨,襄阳安抚使昏庸玩敌,着即革职,众军随我出城御寇。”他内功深湛,这几句话以丹田之气叫将出来,虽然城内城外叫闹喧哗,但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刹时间竟尔寂静半晌。慌乱之际,众军那里分辨出真伪?兼之军中上下对吕安抚向怀离心,一听昏官革职,有人领军抗敌,四下里齐声欢呼。
郭靖领了二三千人马出得城来,眼见军容不整,队伍散乱,如何能与蒙古精兵对敌?想起“武穆遗书”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诈”。当下传下军令,命一千余军士赴东边山后埋伏,听号炮一响,齐声呐喊,招扬旌旗,却不出来厮杀;又命一千余军士赴西山后埋伏,听号炮二响,也是叫喊扬旗,虚张声势。两队军士的统领见郭靖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各自接令领军而去。
待得难民全数进城,天已大明。耳听得金鼓齐鸣,铁骑奔践,眼前尘头大起,蒙古军先锋已迫近城垣。
黄蓉反手一拂,拂中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将他掷在城门后边,从军士队中取过一枪一马,随在郭靖身后。郭靖朗声令道:“四门大开!城中军民尽数躲在屋中,胆敢现身者立斩无赦!”其实他不下此令,城中军民也早躲得干干净净,勇敢请缨的都已伏入东西的两边山后,如吕安抚般胆怯的,不是钻在桌底,就是藏在被窝中簌簌发抖。
蒙古军铁骑数百如风般驰至,但见襄阳城门大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骑马绰枪,站在护城河的吊桥之前。统带先锋的千夫长看得奇怪,不敢擅进,飞马回报后队的万夫长。那万夫长身经百战,得报后甚感奇怪,心想世上那有此事,忙纵马来到城前,遥遥望见郭靖,先自吃了一惊。他西征之时,数见郭靖迭出奇谋,攻城克敌,战无不胜,自半空破撤麻尔罕城之役,尤使他钦佩得五体投地,此时见郭靖守在城前,城中却是空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心想他必有妙策,那敢进攻。当下在马上抱拳行礼,叫道:“金刀驸马在上,小人有礼了。”
郭靖还了一礼,却不说话,那万夫长勒兵退后,飞报统帅。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纛招展下一队铁甲军马铿铿而至,拥卫着一位少年将军来到城前,正是四王子拖雷。他飞马突出卫队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么?”郭靖纵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来是你么?”他们两人往常相见,必是互相欢喜拥抱,此刻两马驰到相距两丈开外,却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郭靖道:“安答,你是领兵来攻我大宋,是也不是?”拖雷道:“我是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请你恕罪。”
郭靖放眼远望,但见旌旗如云,刀光胜雪,不知有多少人马,心想:“这铁骑冲杀过来,我郭靖今日要毕命于此了。”当下朗声说道:“好,你来取我的性命吧!”拖雷心里微惊,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实非他的敌手,何况我与他恩若骨肉,岂能伤了结义之情?”一时踌躇难决。
黄蓉回过头来,右手一挥,城内军士点起号炮,轰的一声响,只听得东山后军士呐喊,旌旗招摇。拖雷脸上变色,但听号炮连响,西山后又有敌军叫喊,心道:“不好,我军中伏。”想那拖雷随着父皇东征西讨,什么大阵仗没有见过,这数千军士的小小埋伏那里在他眼内?只是郭靖在西征时得“武穆遗书”之助,大显其能,拖雷素来畏服,此时见情势有异,心下先自怯了,当即传下军令,后队作前队,退兵三十里安营。
郭靖见蒙古兵退去,与黄蓉相顾而笑。黄蓉道:“靖哥哥,恭贺你空城计见功。”郭靖却忧形于色,摇头道:“拖雷为人坚忍勇决,今日虽然退兵,明日必定再来,那便如何抵敌?”
黄蓉沉吟半晌,道:“计策倒有一个,就怕你顾念结义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凛道:“你要我去刺杀他。”黄蓉道:“他是大汗最宠爱的幼子,尊贵无比,非同别的统军大将。四皇子一死,看来敌军必退。”郭靖低头不语,回进城去。
此时城中见敌军已退,又自乱成一团。吕安抚听说郭靖片言之间就令蒙古大军退去,亲来两人所住的下处拜访。郭靖与他商量守城之策,吕安抚一听蒙古大军明天还要再来,登时吓得身子酥了半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叫:“备轿回府,备轿回府。”他是打定主意连夜弃城南逃了。
郭靖郁闷不已,黄蓉虽烧了好菜,他却吃不下一口,眼见天黑,耳听得城中到处是大哭小叫之声,心想明日此时,襄阳城中只怕再无一个活着的大宋臣民,蒙古军屠城血洗之惨,他亲眼见过不少,当日撤麻尔罕城杀戳之状,一一涌向脑中,左掌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儿,古人大义灭亲,我今日岂能再顾朋友之义!”黄蓉叹道:“这件事本来难得很。”
郭靖心意已决,当下换过夜行衣装,与黄蓉共骑小红马向北驰去,待至蒙古大军附近,将红马放在山中,步行去寻觅拖雷的营帐。两人捉到两名守夜巡逻的军士,点了穴道,剥下衣甲来换了。郭靖蒙古话说得极为利便,军中规程又是无一不知,当下毫不费力的混到了大帐边上。此时天色全黑,两人施展轻身功夫,伏在大帐背后,从营帐缝中向里偷瞧。
只见拖雷在帐中走来走去,神色不宁,只中只是叫着:“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一个不察,只道他已发现自己踪迹,险些脱口答应。黄蓉早有提防,一见他张口,立即伸手过去按住他的咀巴。郭靖又是好笑,又是难过,暗骂自己蠢材。黄蓉拔出匕首,在他耳边道:“动手吧,大丈夫当机立断,迟疑无益。”
就在此时,只听得远远马蹄声急,一骑快马奔到帐前,郭靖知道有紧急军情来报,俯在黄蓉耳边道:“且听过军情,再杀他不迟。”但见一名黄衣使者翻身下马,直入帐中,向拖雷磕头,道:“四皇爷,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说什么?”原来蒙古人开化未久,虽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识字,更不会写,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传,只是生怕遗漏误传,常将旨意编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烂熟,覆诵无误,这才出发。那使者双膝跪在毡上,唱了起来。
他只唱了三句,拖雷与郭靖一齐心惊,拖雷更是流下泪来。原来成吉思汗年老力衰,近来患病日渐沉重,自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师回去相见。那旨意最后说:日来甚是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是知他下落,务须邀他一同北上与大汗诀别。
郭靖听到此处,一匕首划开篷帐,钻身进去,叫道:“拖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惊,见是郭靖,不胜之喜,两人这才相抱。那使者认得郭靖,上前磕头,道:“金刀驸马,大汗有旨,务必请你赴金帐相见。”
郭靖听得“金刀驸马”四字,心中一凛,生怕黄蓉多心,忙从帐篷裂缝中跃了出去,拉住黄蓉的手,道:“蓉儿,我和你同去同归。”黄蓉沉吟不答。郭靖道:“好信不信我?”黄蓉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什么驸马驸牛,我一刀把你宰了。”
当晚拖雷下令退军,次晨大军启行。郭靖与黄蓉找回红马双雕,随军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见到父皇,令副帅统兵回师,自与靖蓉二人快马奔驰,不到一日,已至成吉思汗的金帐。
拖雷遥遥望见金帐前的九旄大纛耸立无恙,知道父皇安在,心中怦怦乱跳,催马驰至帐前。郭靖勒住马头,想起成吉思汗抚养之恩、知遇之隆、杀母之仇、屠城之惨,一时爱恨交迸,低头不语。
忽听得号角吹起,两排箭筒卫士在金帐前列成两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扶着拖雷的右肩,从帐中大踏步而出。他脚步虽然豪迈如昔,只是落地微颤,身子随着抖动。郭靖抢上前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热泪盈眶,颤声道:“起来,起来!我天天在想着你们。”郭靖站起身来,只见大汗满脸皱纹,两颊深陷,看来寿命难久,不禁仇恨之心稍减。成吉思汗另一手扶在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叹了一口长气,遥望大漠远处,呆呆出神。郭靖与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不敢作声。
过了良久,成吉思汗叹道:“想当初我与扎木合安答结义起事,那知到头来我却非杀他不行。我做了天下的天汗,他死在我的手里,再过几天那又怎样呢?我还不是与他一般的同归黄土?谁成谁败,到头来又有什么差别?”他拍拍二人的肩头道:“你们须得始终和好,千万别自相残杀。札木合安答是一死完事,我每当想起结义之情,却常常终夜难以合眼。”拖雷与郭靖念及在襄阳城下险些拚个你死我活,都暗叫惭愧。
成吉思汗站了一阵,但觉全身乏力,正要回帐,忽见一小队人马飞驰而至。当先一人白袍金带,穿是是金国服色。成吉思汗一见敌人,精神为之一振。
那人在远处下马,急步过来,遥遥拜伏在地,不敢走近。亲卫报道:“金国使者求见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国不肯归降,派人来见我作甚?”那使者伏在地下说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该万死,特献上祖传明珠千颗,以求大汗息怒赦罪。这千颗明珠是下邦镇国之宝,恳请大汗赐纳。”
那金国使者禀罢,从背上解下包袱,取出一只玉盘,再从锦囊中倒出无数明珠,跪着双手托起玉盘。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见玉盘中成千颗明珠,都有小指头大小,绕着一颗大母珠滴溜溜的滚动。这些珠儿单就一颗已是希世之珍,何况千颗?更何况除了一颗母珠特大之外,其余的珠儿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见珠上的光采柔和晶莹,互相映照,玉盘上竟似笼罩一层虹晕。
若在平日,成吉思汗见了这些珍珠自是喜欢,但这时他眉头皱了几下,向亲卫道:“收下了。”亲卫接过玉盘。那使者见礼物被纳,欢喜无限,说道:“大汗许和,下邦自国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谁说许和?回头就发兵讨伐金狗。左右,拿下了!”亲卫一拥而上,将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叹道:“纵有明珠千颗,亦难让我多活一日!”从亲卫手里接过玉盘,猛力一掷,连盘带珠远远的甩了出去。众人尽皆愕然,说不出话来。那些珍珠后来蒙古军士拾起不少,但仍有无数遗在长草之间,直到数百年后,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兴索然,回入金帐。黄昏时分,他命郭靖单独陪同,在草原上闲游。两人纵马而行,驰出数十里,到了悬崖之下。郭靖想起幼时在此相遇江南七怪、午夜刺毙铜尸陈玄风、马钰传授他内功种种情事,心中甚是感慨。猛然听得头顶雕唳数声,抬起头来,只见那对白雕在悬崖上盘旋翱翔,想来也认得此是故居。
成吉思汗忽地取下铁胎画弓,扣上长箭,对着雌雕一箭射去。郭靖吃了一惊,叫道:“大汗,别射!”但成吉思汗虽然衰迈,出手仍是极快,听到郭靖叫声,长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过人,箭无虚发,这一箭上去,爱雕必致毙命。那知那雌雕侧过身子,左翼一扫,竟将长箭挥落。雄雕大怒,一声长唳,自空向成吉思汗头顶扑击下来。
郭靖喝道:“畜生,作死么?”扬鞭向雄雕打去。那雕儿见主人出手,回翼凌空,急鸣数声,与雌雕双双飞远。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将弓箭抛在地下,说道:“数十年来,今日第一次射雕不中,想来确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劝慰,却不知说什么好。成吉思汗突然双腿一夹,纵马向北急驰。郭靖怕他有失,催马赶上,小红马行走如风,一瞬眼间已追在前头。
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忽道:“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自国之中心达于诸方边极之地,东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说古今英雄,还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道:“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
成吉思汗双眉倒竖,举起马鞭就要往郭靖头上劈将下去,但见郭靖凛然不惧的望着自己,马鞭扬在半空却不落下,喝道:“你说什么?”
郭靖心想:“自今而后,与大汗未必有再见之日,纵然惹他恼怒,心中言语终须说个明白。”当下昂然说道:“大汗,你养我教我,逼死我母,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说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思汗一怔,马鞭打了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小。”郭靖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的国土,到头来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又道:“古来英雄豪杰,为后世追慕钦仰的,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能算是英雄。”成吉思汗道:“难道我一生就没做过什么好事?”郭靖道:“好事自然是有的,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北伐,积尸如山,那功罪是非,可就难说得很了。”他生性戆直,心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知成吉思汗一生自负,临死之际被他这么一顿数说,竟然难以辩驳,回首前尘,勒马四顾,不禁茫然若失,过了半晌,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郭靖吓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话说重了,忙伸手扶住,说道:“大汗,你快去歇歇,我言语多有冒犯,请你恕罪。”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张脸全成腊黄,叹道:“我左右之人,没有一个如你大胆,敢跟我说真心话。”他随即眉毛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我一生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依你说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话!”在马臂上猛抽一鞭,急驰而回。
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遗命窝阔台接大汗位,他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着郭靖的一番言语。
郭靖与黄蓉送葬已毕,即日南归。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教普天下百姓,人人得能安居乐业。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