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沙不起眼,甚至让你看不到。但它有顽强的拼搏精神,沙敢与大自然搏斗,让人佩服!
——题记】
缚哪个缚一捆干柴哟,
背上背上我那个背清。
想想心中的那个人儿,
偷偷地偷偷地笑呵呵。
插哪个插一把嫩秧哟,
抹掉抹掉我那个汗噴。
想想田边的那个人儿,
暗暗地暗暗地乐呵呵。
割哪个割一丘熟谷哟,
挑上挑上我那个肩膀。
想想家中的那个人儿,
坏坏地坏坏地念哥哥。
摇哪个摇一艘小船哟,
船头上坐着我小妹喷。
她是哥心里的宝贝儿,
从此常住在哥哥心窝。
悠扬的山歌从黄泥村的后山顶飘来,又顺着岚风向山脚 下的田贩中远远地送了出去。整个山涧都回荡着“哟”、 “唁”、 “呵”。
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来说,山歌就是他们的精神食粮。唱山歌既是一种抒情,更是一种宣泄,一种表达。如果不唱山歌,估计很多村民都没有力气来完成那繁重的体力活,正是因为有了山歌,再艰难的日子也开始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黄泥村处在鄂南山地向嘉南平原过渡地带,东南是高耸入云的片金山,越往西北,山势渐矮,最终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平原里。 此地山多林深,涧幽泉奇。从黄泥村到砂粒镇约四公里的山路上, 就有三公里多穿行在这茂密的山林里。祖祖辈辈以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用两条腿与外界沟通。前几年,国家拨款、 地方集资修了一条山间水泥路,虽只有二米来宽,却方便了与外界的联系。和其他地方一样,村里的年轻一代基本都到外地打工去了,留下的要么是老人,要么是小孩。据说有一年村里死了一 位老人,最后竟连个抬棺材的人手都凑不齐,是这一带有名的留守村。
村子东边是一口水塘,水面积约有十来亩。每逢降雨,水雨挟江南红壤而下,浊如黄汤,黄泥村由此得名而来。水塘上方,是几块稻田,呈梯田状一直延伸至山林边,山林深处还有一眼小水库,那是防备干旱时用来灌溉农田的。
时值水稻成熟季节,沉甸甸的稻子都低下了头,静待主人来收割。水塘下方,是一条长长的田贩,南高北低呈梯田状蜿蜒而去。这里是黄泥村人的粮仓。全村男女老少的口粮全部产自这条田贩里。因处在水塘下方,村人习惯称之为下贩田。
下贩田两侧是茂密的山林。这种两山之间夹一梯田的布局在江南丘陵地区极为普遍。不仅有利于农业生产,还能最大限度地提高水资源的利用率。遇到天旱时,水可以从山林边深处的小水库,顺流而下,将整条下贩田浇个遍。
下贩田总长约有二公里,最后向西拐了一个近九十度的弯,消失在碧波荡漾的夢筐湖。
麻脸奶奶坐在水塘边的青石条上,清洗着刚从菜地里摘下来的豆角。
老人身体已大不如从前,但为了孙女寒清木安心上学,再艰难的日子,她也得挺着。自打儿子因车祸亡故、儿媳失踪后,这个坚强的老妇就挑起了让这个破败家庭延续下去的重担。有什么办法呢?用老人自己的话说:“死了的已经死了,哭也哭不活! 眼睁着就要吃饭,出门还得穿衣。”
儿子刚死的那一段时间,麻脸奶奶也曾心灰意冷过。
在最难熬的日子,甚至有过将孙女寒清木送人的念头!当然,老人家这样做,也是为孙女的未来着想。自己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半截已入土!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腾几天!万一哪一天撒手西去,把孙女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那才叫饥荒哩!
为此,老人思前想后,为了孙女的未来,她做出了自己一生中最痛苦的决定:将寒清木送人!
老人家背着孙女托人四处打听,悄悄为孙女寻找合适的收家。老人什么都不要,唯一条件就是对方要待自己的孙女好,要把寒清木当亲闺女看待!
很快有了消息,嘉南市城里有一富裕人家想收养她的孙女。
两口子在城里做生意,家境殷实。两年前,儿子大学毕业后就出国了,留下老两口在家。听说寒清木的故事后,有意收养,还承诺只要寒清木愿意,他们夫妇俩就把她当自己的亲生闺女看待。不仅供她上学,只要她喜爱读书,将来读到什么程度,两人就供到什么程度!哪怕是读到了研究生,也毫不含糊地供她读研究生;甚至是读到了国外,也情愿供她到国外去读,就如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去!麻脸奶奶经过反复权衡,在征得寒清木本人同意后, 含泪应了对方。
可是,到了临行前,意外还是发生了!
先前应承得好好的,可到了临别之际,寒清木不知如何反悔,死活不肯走!谁劝也不听,最后,甚至以跳塘寻死相威胁! 这样一来,麻脸奶奶也就没心思再把她送人了!
祖孙两人就这样相互依靠、互为支撑着一路走来。村里曾考虑到祖孙两人一老一小,生活拮据不说,更重要的是寒清木还在上学。再过两年,随着老人年纪越来越大,连生活自理都会有困难,更别说还要供养一个半大的孩子上学。村里经研究,决定在财力与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给予一些特殊照顾,提出了一个进镇养老院、一个进孤儿院的方案。在经过收养风波后,寒清木说什么也不同意与奶奶分开。最终,胳膊没能拧过大腿。大家见寒清木态度坚决,加上麻脸奶奶也不愿与孙女儿分开。这个方案也就搁浅了。
直到此刻,祖孙两人才明白,在她们的生命历程中,任何一方对于自己来说都是多么重要。历经数次悲欢离合后,两人才清楚,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甚至比她们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如果离开了对方,留下来的人恐怕无法独自面对这个孤单而落寞的世界。
正因如此,麻脸奶奶决定独自抚养寒清木。不仅让她跟同龄的孩子一样上学,还要把她送进大学,只要寒清木有这个能力。
愿望是美好的,但真正实施起来,并非易事。
想想一个正在读书吃成长饭的孩子,需要的开销还是不可小觑的!尤其在农村,供一个孩子上学无疑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建造一艘航空母舰,何况还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妇!
麻脸奶奶将洗净了的豆角整齐地堆码在篮子里,听着山后飘来的歌声,自言自语道:“这是哪家的毛犊子在扯山歌呢? ”
老人坐在青石条上,静心地听了一会儿,笑了起来。那张老脸顿时如一只即将散开的烙饼,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裂纹。在沟沟壑壑之间,密密地布满了许多黑点。大的如豆,小的如芝麻, 麻脸奶奶果然名不虚传!
老人笑道:“只怕这个二百五(江南一带方言,意即傻小子) 调子拿得有点高了呢!到后头,只怕收不住势!”
果然,因为声调起得太高,唱到后来接不上去。唱歌人只得降调将最后一段唱完。这一声变调,整支山歌听起来就有点虎头蛇尾、不伦不类的味道。
年轻时的麻脸奶奶,脸上并没有如此多的黑麻子。无论是身段,还是品貌,在黄泥村的年轻媳妇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到后晚年,不知觉竟长出一脸的黑麻子。听城里的医生说是什么皮肤病变异。好在没有癌变,倒也不妨事。
老人听着这些耳熟能详的歌谣,想到自己年轻时,也有一副好嗓子,也曾让村前岭后的后生为自己着迷过!只是现在,人老珠也黄,哪里还有心思扯山歌!能把生计解决了,就算阿弥陀佛!回想起这一辈子,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是半点没有错的! 自己眨一眨眼,就从花朵一样的少女,转瞬间就变成了行将朽木的老妇!
麻脸奶奶歇足了身子,一手按着膝盖,一手挎着提篮,悠悠晃晃地站了起来,待腰板完全挺直后,才往家的方向走去。
麻脸奶奶的家在村子最西边,全村里,数她家的房子离山最近。到了下午,密密的树林几乎遮蔽住了所有的阳光。就说是房子,其实是一间只有二十来平方米的矮土屋。还是二十个世纪七十年代用土坯砖(黏土与水按适当比例混合,拌熟,置于木模,挤压成形,自然晾干,即成)筑就的,属于危房。
与周边的青砖灰瓦房相比,这里更像是一个破败的土堆。本来,在村子的西南角,麻脸奶奶还有三间砖瓦房,那里才是老人与孙女寒清木真正的家。自从儿子因车祸去世,肇事司机跑了,儿媳离家出走,下落不明,为了孙女上学,早已将那三间瓦房变卖,随后就搬进了这间矮土屋——早年她家的一个柴棚。
矮土屋坐西朝东,全是当地的土坯砖筑就的。只有贴近地面的二层砖用的才是青砖。因江南雨水多,地潮,用青砖垫底,不易上潮,这样修建的房子不容易倒塌。即便如此,由于年代久远,矮土屋已经颓废不堪,断壁残垣、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正前方是容小虎一家,中间隔着一个长满杂草的场坪。容小虎两口子都到广东打工去了,留下一个孩子放在离村子十几里外的老丈人家。只有春节时,夫妻俩才回黄泥村。平日家里都是大门紧锁。
北边的一幢房子是他哥容大虎的。两口子在江苏打工。育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读初中;小的只有八岁,读小 学。都住在黄泥村里,由爷爷奶奶照料着。为孩子上学的问题,兄弟俩人还争过嘴。一气之下,容小虎才将孩子送到老丈人家的。 至今,容小虎与孩子的爷爷奶奶还生分着哩,说是老两口不公平。
矮土屋的南侧住着凌跛子一家。凌跛子原名凌风古。年轻时,是黄泥村一带出了名的俊美后生。前些年在外打工时脚受了伤, 落下了残疾,村里人就喊他凌跛子。对于这个略带歧视性的绰号,凌跛子一时还难以接受。后来大人小孩都这样叫他,倒也心安理得起来。时间一久,真名反倒没人叫了。
就像草原上的雄狮,一旦受伤或落下残疾,立马变得温驯了许多,昔日驰骋草原、逐鹿天下的雄风早已荡然无存。人类有时又何尝不是这样!自从凌跛子脚受伤之后,年轻时的雄心壮志早已烟消云散。回到黄泥村什么也不想,与妻子带着一双儿女,专心务农。日子反倒过得踏实自在。
走到家门口,麻脸奶奶伸手一推,柴门“嘎吱”应声而开。由于室内光线昏暗,陡然从外面进来,人的视力一下子还难以适应。 模糊中,依稀可见靠右手一侧是张用木板拼起的简易床,用当地的土坯砖砌成两堵矮墙,权当床的支架。平日里,就是麻脸奶奶一个人睡。遇到寒清木放假回家,祖孙两人就挤在一张床上。
床后面就是灶台,灶台紧邻西墙,灶口朝南,北侧是一口水缸,缸旁放着两只用来挑水的木桶。灶台的南侧堆放着柴火,是用来煮饭用的。进门的左侧墙角是一个用木条和绳子拼绑起来的鸡笼。见主人回来,五六只鸡蜂拥而入,围着麻脸奶奶“咯咯” 乱转,似乎在讨要吃食。麻脸奶奶顺手从墙上的布袋里抓了把稻子撒在地上,几只鸡一拥而上。争抢中,有两只鸡伸长脖子互相啄了起来。片刻之间,就打成了一团。鸡笼的旁边放着锄头、镰 刀、扁担、镐等农具,这就是麻脸奶奶的全部家当。
到家后,麻脸奶奶将豆角堆码在一口大铁锅里,准备焯一下再晒干,等到冬天下雪的日子,再到砂粒镇去卖掉,这样还能卖个好价钱!
老人拿起那只黑溜溜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水将锅里的豆角浸住,盖上锅盖,颤悠悠地来到灶口,待自己坐定后,侧身从墙角里抓来一把干枯的松针叶,塞进灶肚里,伸手将灶沿边上的一盒火柴取过来,放在耳边摇了摇,打开火柴盒,从里面取出一根火柴,“嗤”的一声划着了,一股略带硫磺味的白烟过后,黑沉沉的屋子顿时变得光明起来。
前些年,麻脸奶奶跟村里的男人们一样,也能上坡下田,甚至挑谷担草也难不倒她。无奈岁月不饶人,特别是最近两年,腿脚明显不如往年,软弱无力。有时,挑一担稻子途中要歇息好几次。只得将田地里的重活儿推了,一门心思经营起自己的菜园子来。经营菜园是个细活,不需要多大的力气,但得细致和认真,还要有耐心。种在园子里的菜,就像自己的孩子。肥下得多,雨水充足,“孩子”就长得快。蔬菜长俊了,人见人爱,卖价也好, 收入不比种田差。
老人家就这样一边种菜,一边隔三差五提着菜篮子上街卖菜。 时间一久,几乎砂粒镇的人都认识她!只要她麻脸奶奶挑来的菜,无论是干货还是鲜菜,往往一抢而空。一些人知道老人独自一人抚养孙女的故事后,怜悯她老来不易,多给两块钱也是常有的事。由于老人的勤奋加上生活简朴节俭,祖孙两人也能勉强度日。
“麻脸奶奶,又晒豆角了!”
凌跛子见老人踮着脚,将一根竹竿往墙头的木桩上挂去。竹竿上晾晒的正是刚才焯过的豆角,腾腾地冒着热气。眼见老人力气不佳,挂了两次都没有挂上去,凌跛子一步一拐地跑过来,两 人合力才将满满一竹竿豆角挂上墙头。
凌跛子今年三十七岁,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今年十二岁;小的是儿子,今年八岁,都在上学。一家四口全靠下販田那几亩水田养活,日子过得也紧巴巴的。遇到农闲时,凌跛子就拿着铁叉在附近的溪沟塘堰里转悠,寻猎一些龟鳖什么的,然后拿到砂粒镇或嘉南城里去换钱。到了冬季,山林里的野兔贼多,不仅祸害庄稼,甚至连园子里的菜都成了它们的美味佳肴。这时,只要带上几个捕兔的夹子,一天下来,总能逮个二三只。
因担心墙头的竹竿被风刮脱,凌跛子不知从哪里寻来半截麻绳,将两头拴牢,边拴边笑道:“奶奶,以后这些活儿,喊一声我们就来了!你这么一大把年纪,扭了腰可不行!都是这么多年的邻居,你招呼一声,哪个后生不跑得飞快来帮你?你说对么? ”
麻脸奶奶抚掌道:“儿傑!这些年,如果不是你们这些左邻右舍的帮衬,奶奶还能活到今天?只怕这把老骨头早就化成灰了! ”说着,老人笑了,脸上的褶子立即像蜈蚣一样蠕动了起来。 黑压压的麻麻点点,阳光下清晰可辨。
“奶奶可别说远了!这也没有什么的!再说,能照顾一下你,也是我们年轻娃娃应该做的,谁没有一个年老的时候。”凌跛子弓身从墙根拣起半截砖头,将墙上的木桩钉实了,转头问麻脸奶 奶:“呃,这几天怎么没见清木妹妹?回学校补课了吧? ”
“哪里!你妹子长大了!懂事了!担心我老了,盘不了菜地里的活计,要出门打工嚙!前几天,说是和她的一个同学去嘉南城里找工作去了!”想到这个孙女的身世,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麻脸奶奶免不了又伤心起来,抹了抹眼角,“别提你这个妹妹了,还不知我能照顾她几天哩!万一哪一天奶奶脚一蹬,撒手去了,留下她一个人怎么活啊!”言罢,两滴浊泪流了出来。
“奶奶你就别担心了!古话说得好,吉人自有天相。我看清木妹妹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有一股狠劲,用城里人的话说,就是有上进心哩!再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小时候吃点苦不算什么,历过苦难的孩子,长大才有出息呢!说不定,咱们村里的第一个女大学业生,就应在我们清木妹妹身上呢! ”凌跛子安慰道。
在黄泥村,已经考取了一个大学生、两个中专生。不过,都是男孩子。还没有出过一个女大学生。
“阿弥陀佛!托你的福!如果真是那样,我就放心了!其她我倒不担心。奶奶已是近七十的人,半截已经入土,还怕么事!
只是觉得你这个妹子年纪轻轻爹就殁了,奇怪的是妈也跟着不见,到现在还不知是生是死!这些你都知道的!如果有一天我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也殁了,到那里我的木儿还没有着落,我怎么向她死去了的爹交代哩!”言罢,老人撩起胸前那块黑油油像破抹布般的围裙,掩面抽泣起来。
不知谁家的小狗什么时候跑到矮土屋前面拉了一泡屈屈,凌跛子找来一柄铁锹,将狗屎铲起,远远抛进了东北角的垃圾坑里,劝慰道:“莫担心!自助者天助,福人者自福!清木妹妹志向远着哩!奶奶你休多想了!”
麻脸奶奶见状,停止了抽泣,放下黑得发光的围裙,快步走过去将他手里的铁锹夺了过来,道:“儿哟,快放下!你家里的事一大堆!快去忙你的事!这里勿要你管!”说着,推着凌跛子向他家方向走去。
凌跛子被老人这样推搡着,笑道:“好!好!我自己走!不用你赶!只是以后但凡有什么活事儿,你老人家得跟我说,虽然我脚跛了,力气还是有的!”
“儿傍!劳务你的日子,还在后头哩!”麻脸奶奶道。
凌跛子走后,老人歇息了一会儿。又独自一人来到水塘边。岸边有一棵杨柳,长得郁郁葱葱,麻脸奶奶无事时常来此纳凉。 望着逶迤远去的青山秀水,老人又念叨起外出找工作的寒清木来,喃喃自语道:“人人都说,山的那一边就是嘉南城。我的木儿都走了这几天了,怎么也不捎回一个信儿呢? ”
一只蚊子停驻在老人脸颊上,老人一掌印过去,才发现,两行浊泪早已溢出,正顺着柳树般皮的老脸上横淌着。